第一百四十五章草灰蛇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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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口上的陳平安說道:“你上來。”

井底的白年搖頭道:“我不。”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我們好好聊聊,先講道理,不會一開始就打打殺殺。再說了,我就會那麼一點蠻力,真要打架,打得過你崔東山?”

下邊的年崔瀺使勁搖頭,“我就不!”

陳平安皺眉道:“為什麼?”

崔瀺大聲道:“我怕熱,井底下涼快些。”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站起,繞著古井緩緩而走。

下邊很快傳來嗓音,“陳平安,你別裝了,你不認我是學生,可我認定你是我先生啊,所以我打不能打你,殺不敢殺你,一旦你執意要手,我肯定吃悶虧。還有,你那一殺氣,都快裝滿這口老井了,我這要是還上去挨揍的話,我傻啊?”

年笑呵呵說著話,他踩在微漾的水面上,白手向老井壁,幽綠青苔,冰涼。

雖然上的言語輕松隨意,可是他此刻的心,一點都不愜意,簡直比起在大水府邸裝大爺,更加耗費心神和所剩不多的家底。

因為從江底沿著地下水來到井底后,崔瀺第一次意識到,上邊那個姓陳的小子,竟然真的能夠威脅到他的命,雖然不清楚陳平安藏了什麼驚世駭俗的手段,但是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陳平安腳下在繞圈子,但是不愿跟那家伙兜圈子,直截了當問道:“那些出自縣衙署的形勢圖,你是不是讓縣令吳鳶了手腳?”

崔瀺喊道:“喂喂喂?陳平安,你說什麼,我聽不太清楚。”

陳平安點頭道:“那就是了。”

崔瀺頓時急眼了,“啥?還有這樣的道理?”

陳平安問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會不會傷害李寶瓶他們?”

崔瀺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我說了答案,你會相信我嗎?”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不會。”

崔瀺氣得跳腳,“那你問個屁啊!”

上邊的年不再說。

崔瀺豎起耳朵聽了聽,沒有靜,頓時有些慌張,一肚子委屈,神悲壯,心想他娘的真是虎落平被犬欺啊,換今夜大水府邸,隨便拎出一只螻蟻,丟在你陳平安面前,你再這麼囂張試試看?

只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啊,白年趕長脖子嚷嚷道:“陳平安陳公子陳兄弟陳大爺陳老祖宗!你死活不樂意當我的先生,不當就不當,可是我們無緣無故又無冤無仇的,能不能別這麼不講道理?不講分的話,咱倆稍微講一點江湖道義也行啊!”

上邊終于有了回應,“我答應過齊先生,要把他們安全送到大隋書院。”

水井底的水面上,白年徹底沉默下去。

水井旁,在這句話過后,亦是如此無聲無息。

陳平安一直不信任白年,對這個人戒心很重。

姓崔的從一開始就心懷叵測,這點毋庸置疑,瞎子都看得出來。

比如這次住秋蘆客棧,姓崔的先以那座城隍廟為引子,水到渠地牽扯出秋蘆客棧,看似好心好意的言語,實則用林守一的修行拋出餌,讓他陳平安主要求尋找老城隍舊址。

出了大驪野夫關后,這一路上,相較之前的磕磕,實在太過順遂。林守一安心修行,李槐就是沒心沒肺的,年紀還小。李寶瓶雖然上不說什麼,可是朱河朱鹿這對父的事,讓小丫頭有些傷,而且一路行來,是負笈游學最名副其實的一個,經常會思考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而且相較已是練氣士的林守一,以及天賦異稟的李槐,李寶瓶才是求學路上最吃苦頭的那個人。

至于謝謝和于祿,本就是白年帶隊伍的,另當別論。

陳平安雖然一天到晚比誰都忙碌,除了照顧三人的食住行,趕路的時候,需要不斷走樁練拳,有空閑的時候,就以立樁劍爐滋養軀,。但是陳平安不管是在棋墩山的廝殺之中,還是朱鹿在紅燭鎮枕頭驛險刺殺,或是遭遇嫁鬼后的陷險境,以及之后黃庭國的跋山涉水。

陳平安始終沒有忘記一件事,他是在護送李寶瓶三人去往大隋求學。

今夜在涼亭那邊,林守一離開之前,提醒了一句,說崔東山此人,想要從你陳平安上索取的東西,不一定非是實,可能是一些很大很空的東西,涉及到修行之人的大道。

李寶瓶也曾無意間說起過,姓崔的下棋,很厲害,和林守一最多推算后邊幾步棋,但是姓崔的可以計算得很深遠,遠到讓、林守一、謝謝和于祿都無法想象,跟他們這些人下棋的時候,姓崔的很可能在起手的時候,就想到了中盤,甚至是收

陳平安在林守一離開涼亭后,看著那口老井,他就越覺得心結難解。

陳平安想來想去,非但沒有捋清楚脈絡,反而腦子里一團麻,最后他實在沒辦法,開始嘗試著把所有繁瑣復雜的事都暫且擱置,把一切都倒推回到最開始的地方。

比如說家鄉小鎮。

又比如說第一次見面。

然后陳平安想起了一個局外人,縣令吳鳶。

有縣令就會有署,而上那一張張大大小小的形勢圖,真正的來源,是那座衙署,而不是阮秀姑娘。

陳平安回到屋子后,開始攤開那些地圖,這一看就是整整一個時辰。

依然找不到確切的真相,但是約之間,陳平安看到了一條線。

這條線在各幅地圖加在一起,興許都不足一丈長度。

但是這點長度,卻讓陳平安他們辛辛苦苦走了這麼久。

崔瀺舉起雙手,“怕了你了。我對天發誓行不行?我崔東山保證不會傷害李寶瓶、李槐、林守一他們三個小屁孩!”

“崔東山。”

陳平安猶豫片刻,“你是認真的?”

崔瀺拍脯拍得井口這邊都能聽到,“相信我一回!”

就在此時,一個清脆的嗓音歡快響起,“小師叔!你果然在這里!”

有個紅棉襖小姑娘一個迅猛沖刺,呼啦啦飛奔到涼亭,一個起跳飛躍,兩條纖細的胳膊在空中使勁擺,咚一聲,雙腳幾乎同時落地,筆直站在涼亭外,歪來倒去,搖搖晃晃,最后站定,離著老水井還有點距離,小姑娘繼續飛奔。

陳平安張了張,啼笑皆非,習慣就好,快步向走去,問道:“怎麼睡不著?”

李寶瓶老氣橫秋地嘆了口氣,“那個謝謝睡覺打呼嚕,吵得很。”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小姑娘立即老實說道:“好吧,我承認睡覺不打呼,是我自己做噩夢嚇醒了。”

陳平安轉頭瞥了眼水井口,收回視線后,笑問道:“做了什麼噩夢?”

李寶瓶搖頭道:“我從小就幾乎每天都做夢,可醒來后,從來不記得做了什麼夢,只記得大概是好夢還是噩夢。”

陳平安拉著走回涼亭坐下。

小姑娘滔滔不絕道:“小師叔,我們離開小鎮,走了快有小半年,據地圖顯示,咱們的路程已經走過大半,時間走得真快啊,比我跑得還要快了,對吧?”

“唉,大隋如果在咱們寶瓶洲的最南邊就好了,我還能跟小師叔看看大海的景。”

“小師叔,你說鐵符江繡花江的江水就那麼大了,那麼大海該是多大的水啊?聽我大哥說那邊有座老龍城,在城頭上往南邊去,那浪頭高到十幾層樓,你說嚇不嚇人?”

陳平安笑道:“如果走到那麼遠的地方,要磨破很多很多雙草鞋。不過我們這次是去大隋書院的,聽說到了大隋境,山路就會很,到時候你們就不用再穿草鞋了,都買舒適的靴子。”

李寶瓶低頭看了眼自己腳上的厚實草鞋,抬起頭,咧笑道:“到時候我跟小師叔穿一樣的靴子,就是大小不同而已。我們說好了啊。”

陳平安打趣道:“怎麼,嫌棄小師叔不穿靴子,繼續穿草鞋,到時候給你們丟人現眼啊?”

小姑娘一臉驚訝,瞪大眼睛,“哇,小師叔你如今都會跟人開玩笑了!”

陳平安愣了愣。

李寶瓶坐在長椅上,晃著那雙踩著小草鞋的腳丫,仰起頭,無意間發現檐下掛著一串小風鈴。

小姑娘沒來由說道:“小師叔,我總覺得先生在想念我們。”

陳平安點點頭。

小姑娘腦袋靠在朱漆亭柱上,閉上眼睛,側耳聆聽。

仿佛是世間最后一縷春風,吹著檐下鈴鐺。

叮咚叮咚叮叮咚……

小姑娘等了很久,結果都沒能等到第二串風鈴聲,猛然間跳下椅子,飛奔離去,一邊跑一邊轉頭揮手:“小師叔,我先去睡覺啦!”

陳平安笑著擺了擺手,然后返回老水井那邊。

年始終待在原地,既沒有從井底離去,也沒有出現在井口。

————

龍泉西邊山脈綿延,其中有一座山頭落魄山。一位名傅玉的文書郎,作為縣令吳鳶的頭號心腹,之前在縣城與外人起了紛爭,吳鳶不愿在這個關頭節外生枝,更不希有人拿此做文章,便讓傅玉負責盯著這座山神廟的建造,事實上算是避風頭來了。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深夜,這位大驪豪族出卻淪為濁流胥吏的京城年輕人,獨自一人,找到了一個在落魄山搭建竹樓的奇怪家伙。

那位看到傅玉后,笑問道:“不應該是那位崔國師的學生,吳縣尊親自找我嗎?”

傅玉臉淡然,開門見山地解釋道:“吳鳶是娘娘安在他先生邊的棋子,而我是國師大人安在龍泉縣令邊的棋子。”

俊朗的外貌,世家子的風范,漠然的眼神,最后加上冷冰冰的措辭,與傅玉在衙署一貫給人溫文爾雅的印象,天壤之別。

傅玉一語道破天機后,出一只手掌,攤開在對方眼前。

那人從傅玉手掌里拿起一枚黑棋子,手示意傅玉坐在一條竹椅上,滿臉笑意:“明白了,那麼咱們就一個漫天要價,一個坐地還錢,在這明月清風之下,行蠅營狗茍之事?”

傅玉看著這位昔年的神水國北岳正神,點了點頭,對于魏檗的冷嘲熱諷,沒有惱怒。他坦然坐在小竹椅上,轉頭看了眼夜里遠未完工的竹樓,竹樓不大,耗時已久,卻只搭建了一半還不到,因為魏檗并未花錢雇傭小鎮青壯男子,也不愿意跟龍泉縣衙署打招呼,借調一撥盧氏刑徒,始終親力親為。

因為如今只有落魄山在幾座山頭,不設山,樵夫村民依然可以進落魄山砍柴。其余山頭都有各路神仙在讓人打造府邸,熱火朝天,每天山頭上都會塵土飛揚。

傳言落魄山有深不見底的山崖石,周邊可以看到一條巨大的碾痕跡。在落魄山建造山神祠廟的衙署胥吏和青壯百姓,很多人都說看到過一條如井口的黑蛇,經常會去溪澗那邊飲水,見著了他們,那頭龐然大既不畏懼退,也從不主傷人,自顧自汲水完畢、游曳離去。

魏檗給自己打造了一柄致素雅的竹骨紙扇,坐在竹椅上,翹著二郎,輕輕扇陣陣清風。

今年整個夏季,幾乎沒有幾天酷暑日子,如今就馬上秋,讓人措手不及。

仿佛是福祿街那個紅棉襖小姑娘,在地上跳著炭筆畫出來的方格,一下子就從春天跳到了秋天。

傅玉猶豫了一下,先說一句題外話,作為開場白,“雖然陣營不同,可吳大人是個好人,以后更會是一個好。”

魏檗滿臉不以為然,笑了,“那也得活著才行。”

傅玉臉有些難看。

魏檗對此故意視而不見,竹扇緩緩搖,山風徐徐而來,鬢角發被吹拂得飄飄,真是比神仙還神仙。

魏檗懶洋洋道:“我手里頭能拿出來做易的東西,就那麼點,不如你先說說看我能得到什麼。”

傅玉深呼吸一口氣,“為大驪北岳正神!”

魏檗神從容,微笑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們的北岳正神在那場大戰之后,依然安然無恙啊,大驪皇帝總不可能隨隨便便,就拿掉這麼一個重要角的神位吧?”

傅玉放低嗓音,“之前陛下提議將此的披云山,升為新的大驪北岳,后來被擱置,但是近期有了新的進展,陛下決定大刀闊斧地推進此事。”

魏檗問道:“當真?”

傅玉點頭,“當真。”

魏檗玩味笑道:“是不是倉促了些?別說大隋高氏,你們大驪連黃庭國都還沒拿下,就開始把北岳放在一國版圖的最南端?”

傅玉堅決沉默,很嚴實,絕不輕易評價皇帝陛下的決定。

魏檗收起折扇,思考許久,慨道:“大驪畫了這麼大一個餅給我啊。”

他站起,用折扇拍打手心,轉頭瞥了眼竹樓。

“哈哈,你們大驪皇帝眼真不錯,我魏檗可是被阿良捅了一刀、還能夠活蹦跳的存在。所以當這個北岳正神,綽綽有余。”

最后他凝視著傅玉,瞇眼道:“好了,你可以說說看,到底要我做什麼?”

這一刻的魏檗。

不再是那個在棋墩山石坪初次面的白發蒼蒼土地爺。

也不是那個手捧黃木匣的俊青年。

不是那個在山路上與某位肩而過的可憐人。

傅玉有些張。

因為眼前這位,極有可能是未來整座東寶瓶洲,最有分量的北岳正神,沒有之一。

————

紅燭鎮往西兩百多里的繡花江上游,江水中央有一座小孤山,俗稱饅頭山,土地廟的香火只能算湊合。

一個五短材的漢子,“走出”那座掉漆嚴重的泥塑神像,落地后,手從香爐里拎起一個朱子,高才掌高度,是這座土地廟碩果僅存的香火子,漢子將它放在自己肩頭,開始向外走去,江水滾滾,漢子直接踏江而走。

睡眼惺忪的朱子趴在肩頭,破口大罵:“你大爺的,干嘛打攪大爺睡覺?!之前那趟圍剿無功而返,你整個人就有點怪怪的,是不是見過了紅燭鎮船家人,又沒錢睡們,把你給燥得?”

漢子難得沒有拾掇這個欠的香火小人,語氣沉悶道:“我們去紅燭鎮找到那條鯉魚,送給他一顆來自驪珠天的蛇膽石,他很快就會為沖澹江的水神。你要是愿意的話,以后就跟他混好了,水神祠廟的香火,怎麼也比我這兒屁大的土地廟要旺盛……”

子先是錯愕,然后是大怒,跳起來,一掌一掌狠狠打在漢子臉頰,只是這麼點大的小家伙,對方好歹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土地爺,無異于撓,這位香火小人一邊蹦跳,一邊破口大罵道:“你大爺的,不許侮辱大爺我!”

子最后頹然坐在漢子肩頭,傷心哽咽。

漢子咧笑道:“不愿意去福就算了,喜歡留在家里罪,就繼續在孤山混吃等死好了,我才懶得管你。”

子聞言后立即拭眼淚,破涕為笑,“金窩銀窩不如自家草窩嘛,對了,你可別誤會,我對你和那座破廟沒有半點留念的,大爺只是舍不得那只香爐!”

漢子不置一詞。

子沉默片刻,輕聲問道:“你是咱們州任職土地爺最久的,好些跟你輩分相當的昔年同僚,如今最差也是城隍爺了,你明明跟他們關系不差,好多人想要來孤山拜訪,你為何死活不愿意見他們?”

漢子顯然不愿提起這一茬,沉默不語。

跟他相依為命的香火小人,卻不愿就此放過自己主人,喋喋不休道:“咱們的鄰居,那個繡花江婆娘,每次看你,一雙眼眸春水汪汪的,連大爺我都快把持不住了,你為何偏偏鐵石心腸?手底下那些蝦兵蟹將,若是曉得你也是有這麼些關系的,哪里敢天欺負咱們,只要是通了靈的水族,有事沒事就往咱們孤山岸邊吐口水,氣死老子了!害得我每次出去城鎮那邊逛,族類從來都不帶我玩,嫌棄我出差,是窮蛋泥子,都怪你!”

漢子心不錯,笑道:“子不嫌母丑,就你廢話多。”

子翻了個白眼,氣哼哼道:“這些年我也聽了許多小道消息,有說是你當初惹惱了大驪京城禮部的大人,人家拖家帶口來孤山燒香祭祀的時候,你不好好供奉起來也就罷了,還對他們很不客氣。還有說是你禍害了某個仙家府邸的黃花閨,使得關難過,耽誤了大道,門派掌門就給大驪朝廷施,要你守著破廟當一輩子的土地爺。再還有……”

漢子笑道:“行了行了,陳芝麻爛谷子的糊涂賬,我都已經忘了,你瞎猜什麼,皇帝不急太監急的。”

子一個蹦跶就是一耳摔在漢子臉上,“你說誰太監呢?”

漢子對于小家伙的以下犯上,不以為意,突然從懷里掏出一顆晶瑩剔綠石子,放在肩上, “這就是傳說中的蛇膽石,讓你見識見識。水族,尤其是蛟龍之屬的水族,一旦吞食下腹,只要能夠撐著不死,修為境界就能夠突飛猛進,而且沒有后患,等同于仙家一等一的靈丹妙藥。”

子趕用雙手扶好那塊“半人高的巨石”,好奇問道:“誰給你的?為啥他不直接送給化名李錦的那條錦鯉?”

漢子搖頭道:“當時懶得問,現在懶得猜。”

子雙手捧臉,哭無淚,“蒼天老爺啊,我怎麼攤上這麼個不知上進的主人啊,天可憐見,作為補償,賞給我一個活潑可、國天香、知書達理、出高門的小姑娘做媳婦吧?”

漢子取走蛇膽石,打趣道:“就憑你?下輩子吧。”

這朱子怒氣沖沖地爬上漢子的腦袋,坐在糟糟的頭發之中,安靜了片刻,就開始扭來扭去。

漢子問道:“你干啥?”

子氣呼呼道:“你剛才的話太傷人了,我想拉泡屎在你頭上。”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漢子一怒之下,抓起小家伙,就往對岸猛然丟擲出去。

子在空中翻滾,歡快大笑:“哇哦,覺像是仙人在劍飛行唉!”

踏江前行的漢子氣笑道:“小王八蛋玩意兒。”

————

一道滾滾黑煙從地底涌出,出現在懸掛“秀水高風”匾額的恢弘宅邸前,凝聚人形。

原本死氣沉沉的大宅,千百盞燈籠同時亮起,紅沖天。

一名臉雪白的子從府飛掠而出,懸停在匾額之前,厲怒容道:“你還來做什麼?怎麼,先前你失心瘋,差點壞我山水源,是沒打過癮,還是如何?”

不知為何,鬼已經不再穿那件鮮紅嫁

神說道:“你想不想離開此地?如果想的話,你需要要付出不小的代價,比如換我來做這座府邸的新主人。”

鬼一手捧腹作大笑狀:“失心瘋,你這次是真的失心瘋了。”

神面無表道:“你知道我不是在開玩笑。你就不想去觀湖書院,從湖底打撈起那尸骨?就不想尋找蛛馬跡,為他報仇?已經拖了這麼多年,再拖下去,估計當年的仇人,都已經舒舒服服地安晚年,然后一個個陸續老死了吧。”

鬼驟然沉默。

問了一個關鍵問題,“就算我愿意出此,你憑什麼讓大驪朝廷認可你的份?”

神敷衍答道:“我自有門路,無需夫人心。”

懸浮空中的鬼轉向那塊匾額,又轉頭向遠方的山路。

曾幾何時,就在那里,有位材消瘦的讀書人,在雨夜背負著一只破舊書箱,蹣跚而行,興許是為了壯膽,大聲朗誦著儒家典籍的容。

進京趕考的窮書生,他的眼神很明亮。

飄然落地,問道:“這塊匾額能夠不做更換嗎?”

神點頭道:“有何不可?至多百年,我就會將這座府邸原封不地還給夫人。”

鬼緩緩前行,與肩而過,就這樣走向遠方。

自言自語道:“山水相逢,再無重逢。”

轉頭笑道:“府邸樞紐,就在匾額。我已經放棄對它的掌控,之后能夠取得幾分山水氣運,就看你自己本事了。”

神疑地問道:“你不恨大驪王朝?他們為了讓你繼續坐鎮此地氣運,故意對你瞞了實真相。”

鬼一言不發,飄然遠去。

————

有一座別墅,居于黃庭國北方山林之中,山水險峻,不過由于附近有一風景勝地,江畔山壁之上,有晦難解的崖石刻,每一個字都大如斗笠,使得游人不斷,加上這棟宅子修建了一條可供馬車通行的寬闊山路,所以算不得人跡罕至,時不時就會有人路過借宿或是休息。

別業主人是一位神矍鑠的古稀老人,份相當不俗,是黃庭國的前任戶部侍郎,老人一向好客,無論登門之人是達顯貴,還是鄉野樵夫,都會熱款待。

今夜月圓,山林和江水之上鋪滿月輝。

一年到頭都無人問津的某小渡口,有提著一盞昏黃燈籠的老人,腋下夾著一本泛黃古籍,獨自從宅院走出,下山來到并無一艘野舟渡船的渡口,從袖中掏出一件拇指長短的小木舟模子,輕輕拋向小水灣中,在距離水面還有一丈高的時候,小木舟突然變大,最后變得與尋常舟船無異,它轟然砸在水面,濺起無數水花,在寂靜深夜里,聲勢尤為驚人。

老人登上小舟,卻沒有木槳可以劃水。

老人抬起手中燈籠,松開手指后,去出腋下書籍,那盞本該墜落的燈籠,詭譎地懸停在空中,散發出和的潔白燈

老人盤而坐,一手捧書,一手翻書,小舟自行駛出小水灣,去往水流相通的大江。

老人翻書的速度極其緩慢,今夜的江水破天荒地格外平靜,小舟幾乎沒有任何晃

當老人乘舟來到那石壁下,才抬起頭,向那些無人能解開謎底的古老文字。

準確說來,其實有人在不久之前,給出正確答案了,是一位大驪王朝的白年,看著不過十五六歲,卻能夠一語道破天機,說那是“雷部天君親手刻就,天帝申飭蛟龍之辭”。

哪怕老人見過了無數次的春榮秋枯,那一刻心仍是驚濤駭浪,只是臉沒有流出來而已。

老人收回視線,心復雜,微微嘆息一聲。

靜而風不止。

被一葉扁舟著的大江水面之下,所有魚蝦蛇蟹等等,一切水族活,幾乎全部匍匐在江底,瑟瑟發抖。

老人收起燈籠和書籍,人與舟一起沐浴在靜謐月里。

老人又變出一只酒壺,不急于馬上喝酒,環顧四周,唏噓道:“吹滅讀書燈,一都是月。”

“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喝酒喝酒!”老人哈哈大笑,開始飲酒,一口接一口,小小酒壺,瞧著不過一斤半的容量,但是老人已經喝了不下百口酒。

最后老人喝得酩酊大醉,腦袋晃晃悠悠,隨手將那酒壺丟大江,便向后倒去,撲通一聲,直接躺在小舟之,呼呼大睡。

小舟繼續逆流而上,突然小舟頭部微微上翹,離開水面,然后整條小舟就這樣離開了大江,向高空飄而去。

越來越高。

小舟穿破了一層又一層的云海,大江早已變了一線,整座黃庭國變了一粒黃豆,東寶瓶洲變了一寸瓶。

當老人悠悠然醒來,已經不知小舟離開大地有多遠,距離天穹有多近。

小舟輕輕搖晃。

又是一條大河,只是不同于人間,這條大河仿佛沒有盡頭,群星璀璨,無比絢爛。

老人神悲愴,抖,喃喃道:“酒呢?”

古稀老人重新仰面躺下,閉上眼睛,像是記起了最不堪的回憶,滿臉痛苦,一遍一遍重復呢喃,“我的酒呢,我的酒呢,酒呢……”

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星河。

————

一位瀟灑儒士站在大江畔的石崖之上,等待那一葉扁舟的返回。

正是觀湖書院的崔明皇,作為寶瓶洲最著名的兩大儒家君子之一,他曾經親參與過驪珠天收

他在收到兩封信后,就趕來此地,要替國師崔瀺和小鎮楊老頭,一起跟這條老蛟做筆買賣。

因為大驪如今擁有世間最后的半條真龍。

這是最大的籌碼,其實也是唯一的籌碼。

————

老城隍舊址,秋蘆客棧。

井口和井底。

站著兩位貌似年齡相近、但是份絕對懸殊的年。

陳平安輕輕上井口邊沿,微微前傾,向幽幽的水井底下,喊了一聲:“崔東山。”

年雙手負后,仰起頭,笑瞇瞇道:“怎麼,終于想通了?”

陳平安繼續說道:“我們第一次見面,你自稱什麼來著?”

一瞬間,年崔瀺猛然警覺,頭皮發麻,心湖沸騰。

接著,一條雪白虹從井口撞井底!

劍氣如瀑布傾瀉,布滿整座水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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