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再次走出山水畫卷的時候,看到年崔瀺仍然躺在地上裝死,冷哼道:“何統。”
崔瀺直愣愣向天幕,“活著沒半點盼頭,死了拉倒。”
老秀才走過去就是一腳,“在這里裝可憐,就不想知道為何小齊只是要你跌境,而沒有除之后快?”
崔瀺眼神恍惚,喃喃道:“當初你被趕出文廟,齊靜春非但沒有被你牽連,反而繼續境界高漲,本就說明很多問題了,他齊靜春早就有資格自立門戶,跟你文圣一脈早已貌合神離,所以他自然沒有資格殺我,希將來由你來清理門戶。”
老秀才怒其不爭,又是一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說的就是你這種人!我數三聲,如果還不起來,你就這麼躺著等死算了,大道別再奢,三!二!二,二……”
崔瀺打定主意不起。
把老秀才給尷尬得一塌糊涂,只得轉朝陳平安使眼,幫忙解圍。
陳平安點點頭,從李寶瓶手中接過槐木劍,大步前行,來到崔瀺邊之后,面無表地說了個“一”字后,對著白年的脖子就是一劍刺下。
勢大力沉,劍尖準,可能陳平安自己都沒有察覺到,在畫卷領略到心穩的意境之后,雙手終于跟得上陳平安的心思流轉,所以這一劍刺得毫無煙火氣,但反而越發凌厲狠辣,殺機重重。
嚇得崔瀺連滾帶爬趕忙起。
陳平安收起劍,對老秀才點點頭,意思是說老先生你的燃眉之急已經擺平。
老秀才嘆了口氣,向陳平安和不遠的白子,“找個地方,說些事。”
老人轉頭對崔瀺瞪眼道:“跟上!涉及你的大道契機,你再裝模作樣,干脆讓陳平安一劍砍死算數。”
一行人走向院子,老秀才環顧四周,瞥了眼由那株雪白荷葉支撐起來的“小天幕”,手指掐訣,猶豫片刻,“找間屋子進去聊,陳平安,有沒有合適的地兒,能說話就行,有沒有凳子椅子無所謂。”
陳平安瞥了眼林守一的正屋,已經熄燈,可能是林守一在涼亭修行太久,筋疲力盡,已經休息了,只得放棄這間最大的屋子,對老人點頭道:“去我屋子那邊好了,只有一個李槐的孩子在睡覺,吵醒他問題不大,林守一是修行中人,應該會有很多講究,我們就不要打攪了。”
劍靈坐在院子石凳上,笑道:“你們聊,我不聽那些。”
最后,老秀才,陳平安,年崔瀺,李寶瓶分別坐在四張凳子上,圍桌而坐,李槐躺在床上沉沉睡,是個睡相不好的孩子,已經變橫著睡覺了,腦袋垂在床沿外,還能睡得很香,
陳平安門路地幫他扳正,把李槐的手腳都放被褥,輕輕墊好左右和腳那邊的被角,好讓被褥里頭的熱氣不易流失,最后李槐就像是被包了粽子似的。
陳平安做完這些天經地義的事,坐回凳子,李寶瓶小聲問道:“小師叔,你是不是每晚也幫我墊被角啊?”
陳平安笑道:“你不用,你睡相比李槐好太多了,倒頭就睡,然后一睡過去,就能紋不地一覺睡到天亮。”
李寶瓶唉聲嘆氣,用拳頭擊打手心,憾道:“早知道從小就應該睡相不好,都怪我大哥,騙我睡相好就能做夢。”
陳平安笑道:“以后回到家鄉,我要好好謝你大哥。”
一路行來,李寶瓶說起最多的家人,就是這個大哥,所以陳平安對這個喜歡躲在書齋里讀書的讀書人,印象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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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向小姑娘,笑問道:“你大哥是不是住在福祿街上的李希圣?”
李寶瓶點點頭,疑道:“咋了?”
老秀才笑呵呵道:“這個名字取的有點大啊。”
崔瀺聽到這里的時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李寶瓶有些擔憂,“名字太大,是不是不好?”
老秀才更樂了,搖頭道:“取得大,只要得住,就是好。”
李寶瓶是個最喜歡鉆牛角的小姑娘,“老先生,怎麼才算得住呢?”
崔瀺又翻白眼,完蛋嘍,這下子正中下懷,好為人師的老頭子,肯定要開始傳道授業解了。
果不其然,老人瞄了一下四周,沒看到可以下酒的碎吃食點心,有些憾,緩緩道:“本純善,學問很大,道德很高,行萬里路,就都得住。”
小姑娘先將那方印章放在桌上,搖晃,踹掉小草鞋,盤坐在椅子上,雙臂環,愁眉苦臉道:“可我大哥沒老先生說的那麼了不起啊,不然我寄信回家,讓他改個名?”
崔瀺不得不出聲提醒道:“老頭子,咱們能不能聊正事?大道,大道!”
李寶瓶默默拿起印章,朝印章底面的四個篆字呵了口氣。
崔瀺趕閉。
哪怕老頭子修為通天,可到底是喜歡講道理的,死皮賴臉那一套行得通。
可陳平安和李寶瓶這兩個被齊靜春相中的家伙,一個是本沒讀過書的泥子,一個讀書讀歪了十萬八千里,他崔瀺如今是龍游淺灘被魚戲,對上這一大一小,崔瀺再英雄豪杰都沒用,除了挨打辱不會有其它結果,越是骨頭越遭罪。
老秀才變出一壺酒來,仰頭小抿了一口,瞥了眼小姑娘重新放回桌子的印章,有些傷。
崔瀺其實今晚奇怪頗多,老頭子以前雖然也有真流的時候,可絕大多數時候,都是一個古板迂腐的家伙,坐在哪里都像是端坐于神壇上的金神像,尤其是在學問最朝野推崇的那段歲月,老頭子每逢開課講授經義疑難,危坐下方、豎耳聆聽的“學生”,何止千人?帝王將相,山上神仙,君子賢人,浩浩,就連叛出師門的崔瀺都不會否認,那時候的老頭子,真是彩奪目,如日月懸空,輝不分晝夜,得整條星河失。
可如今竟然還會踹他兩腳,要說大道的時候,竟然還會喝酒?
崔瀺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心沉重。
說到底,崔瀺對邊這個老頭子的心思,極其復雜,既崇拜又痛恨,既畏懼又緬懷。他崔瀺這個昔年的文圣首徒,對于自家先生,何嘗沒有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
床鋪那邊,李槐說著夢話,“阿良阿良,我要吃!小氣鬼阿良,就給我喝一口小葫蘆里的酒唄……”
李寶瓶眼睛一亮,李槐這個糗事,能當好幾天茶余飯后的談資了。
崔瀺聽到阿良這個稱呼,悄悄斜瞥了一眼老人。
老秀才咳嗽一聲,看了眼在座三人,“好了,說正題。陳平安,李寶瓶,你們應該已經知道我就是齊靜春的先生了,而崔瀺呢,曾經是我的首徒,齊靜春的大師兄,當時因為我忙著做學問,所以齊靜春的讀書、下棋等,確實都是大弟子崔瀺幫我這個先生傳授的。最后崔瀺叛出師門,做出欺師滅祖的種種勾當,以至于齊靜春在驪珠天的去世,崔瀺都算是一局棋中盤局勢的下棋之人,要說他崔瀺是殺害他師弟齊靜春的兇手,半點不過分,作為我記名弟子之一的馬瞻,亦是如此,只不過馬瞻是并非下棋之人,但他是幕后元兇在先手棋局里,很關鍵的一記無理手。在我到達你們家鄉小鎮之前,這副軀只是崔瀺寄居借住的地方,真正的崔瀺,是你們大驪王朝的國師,是一個瞧著不比我年輕的老家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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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寶瓶滿臉怒容,氣得眼眶通紅,死死盯住崔瀺。
反觀陳平安,更讓崔瀺心驚膽戰,視線低斂,看不清表。
咬人的野狗不齒。
崔瀺實在是太悉陳平安的格了,畢竟他比楊老頭更加關注留心泥瓶巷年的長經歷。
崔瀺盡量保持鎮定,但是心中默念,死定了死定了,老頭子你害人不淺。
老秀才轉換話題,向陳平安,“有件事,先跟你打聲招呼,你若是答應我再做,我想要在你上截取一段溪水,放心,不涉及太多私,來作為今夜聊天的開場,你愿意不愿意?”
陳平安點頭道:“可以。”
老秀才出一只手掌,對著相對而坐的陳平安,抖腕卷袖,很快陳平安四周就浮現出縷縷的水霧,緩緩流淌向老人的手心,最終變一只晶瑩剔的幽綠水球,老人手掌一翻,手心朝下,在水球上輕一抹,那些水流便往低流向桌面,一幅幅生活潑的畫面由此在桌上顯現。
李寶瓶瞪大眼睛,滿臉震驚,趕趴在桌上,“哇,小師叔,這是咱們遇見嫁鬼的那條山路上,還有我唉!哈哈,還是我的小書箱最漂亮,果然比林守一和李槐的都要好看,他們背著書箱的樣子蠢蠢的……”
從嫁鬼撐著油紙傘出現在泥濘小路,盞盞燈籠依次亮起,山野之間出現一條壯觀火龍。
到林守一祭出符箓仍是鬼打墻,非但沒有離開鬼地界,反而被拐騙到那座懸掛“秀水高風”的府邸之前。
最后風雪廟劍仙魏晉一劍破萬法,瀟灑而至,打破僵局,功帶著一行人離開那里。
老秀才往桌上一抓,那一段溪流重新匯聚團,往陳平安上一推,再度渙散重歸天地。
這一手涉及到大道本源的無上神通,不依靠圣人小天地,不依靠玄妙法,老人就這麼信手拈來。
李寶瓶只覺得神奇有趣。
崔瀺卻是識貨的,心中愈發驚訝,老頭子到底是怎麼回事,一圣人修為明明全沒了,為何還能夠如此神通廣大?
老秀才輕聲道:“這鬼可不可恨?當然可恨,濫殺無辜,罪行累累。可憐不可憐?也有幾分可憐,為鬼魅,原先本向善,于朝廷,不但有鎮氣運之功,于地方,多有善行善舉,更與讀書人相親相,本是一樁談才對,最后兩兩淪落得這般境地,神憎鬼厭,皆為大道排,一因果糾纏,渾拖泥帶水,幾輩子都償還不了這筆糊涂債。”
老秀才嘆了口氣,“所以說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是不是?”
崔瀺如臨大敵,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李寶瓶很快進“上山打死攔路虎”的模式,認真思考片刻,道:“可恨更多。”
老秀才對小姑娘點頭笑道:“那麼可恨可憐,可恨多出多?可憐又占多?”
小姑娘又用心想了想,“合合理合法,倒退回去,仔細算一算?”
老秀才又笑瞇瞇問道:“李寶瓶,合法合法,當然不壞,可問題又來了,你如何確定世間的律法,是善法還是惡法?”
小姑娘愕然,似乎從來沒有過這個問題,倒是不怯場,對老人說道:“老先生,等我會兒啊,這個問題,跟上次小師叔那個一樣,還是有點大,我得認真想想!”
老秀才笑容和藹,點頭稱贊道:“善。”
崔瀺看著老人悉的笑容,看著聚會神板著臉的小姑娘,冷哼一聲。
不愧是齊靜春的先生和齊靜春的得意弟子,薪火相傳,一脈相承,就連授業的氛圍,都一個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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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難住了小姑娘后,轉頭向眼神清澈的陳平安,“我以往做學問想難題,喜歡先往壞設想,今天也不例外,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這句話本沒有太大問題,但是世間許多自作聰明之人,喜歡擺出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只談可憐之,故意略過了可恨之。”
“有些人則純粹是濫施慈悲心和惻之心,加上‘可恨之’并未施加于自,故而沒有那麼多切之痛,反而喜歡指手畫腳,袖手旁觀,要人一味寬容。陳平安,你覺得問題的源出在哪里?要知道我所說的這些人,很多讀過書,學問不小,說不得還有人是清談高手。陳平安,你有什麼想法嗎?隨便說,想到什麼就說什麼。”
陳平安言又止,最后說道:“沒什麼想說的。”
崔瀺已經顧不上陳平安的回答是什麼,開始默默推演,思考為何老頭子要說這些。
老秀才看了眼左右李寶瓶和崔瀺,緩緩道:“是非功過有人心,善惡斤兩問閻王。為何有此說?因為每個人的道德修養、長經歷、眼界閱歷都會不同,人心起伏不定,有幾人敢自稱自己的良心,最為中正平和?”
“于是法家就取了一個捷徑門路,將道德禮儀拉到最低的一條線,在這里,只有這麼高,不能再低了。”
老人說到這里,出一只手,在桌面以下劃出一條線來。
“當然這些律法,如我先前所說,存在著‘惡法’的可能,在這里,我不做衍生開展,否則三天三夜都很難講完。所以歸結底,法律是死的,人心是活的,律法無人執行,更是死得不能再死,故而仍是要往上去求解。”
說到這里,老秀才又出手,往屋頂指了指。
老人轉頭著崔瀺,“知道為什麼當時你提出那個問題,我回答得那麼快嗎?”
哪壺不開提哪壺。
崔瀺憤憤道:“因為你更喜歡也更重齊靜春,覺得我崔瀺的學問,都是垃圾簍里的廢紙團,要你這位文圣大人開攤平了,都嫌棄臟手!”
老人搖頭道:“因為你那個問題,我在你之前,就已經思考了很多年。當時不管我如何推演,只有一個結論:千里之堤毀于蟻,洪水泛濫,到頭來一發不可收拾。因為不但治標不治本,而且你在學問地基不夠堅實的前提上,這門初衷極好的學問,反而會有大問題。如一棟高樓大廈,你建造得越高大越華,一旦地基不穩,大風一吹便坍塌,傷人害人更多。”
崔瀺愣在當場,可仍然有些不服氣。
老人嘆了口氣,無奈道:“你們要知道,我們儒家道統是有病癥的,并非盡善盡,那麼多規矩,隨著時間的推移,并非能夠一勞永逸,萬世不易。這也正常,若是道理都是最早之人,說得最對最好,后人怎麼辦?求學為什麼?”
“至圣先師給出的法子,最籠統也最醇正,所以溫和且有裨益,是百利而無一害的食補,但是食補的前提,是建立在所有人都吃‘儒家’這份糧食,對不對?”
“但是有些時候,就像一個人,隨著機能的衰減,或是風吹日曬的關系,就會有生病的時候,食補既無法立竿見影,又無法救命治人。這就需要藥補。”
“但是用藥三分毒,需要慎之又慎。遠古圣人尚且只敢在嘗百草之后,才敢說哪些草木是藥,哪些是毒。”
“你崔瀺這種急子,當真愿意花這份心思?你的師弟齊靜春早就提醒過你很多次,你崔瀺太聰明了,心比天高,從來不喜歡在低做功夫,這怎麼行?你要是孩子打鬧,只想做個書院山主學宮大祭酒,那麼你開鑿出來的河道,哪怕堤壩事實上千瘡百孔,到最后洪水決堤,有人救得了。但是你的學問,一旦在儒家道統為主流,出了問題,誰來救?我?還是禮圣,還是至圣先師?就算這幾位出手相救,可你崔瀺又如何確定,到時候釋道兩教的圣人,不添?不將這座浩然天下,變推廣他們兩教教義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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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瀺猶然不愿服輸。
老秀才有些疲憊,“你這門事功學問,雖是我更早想到,但是你潛心其中,之后比我想得更遠一些。最后我也有所意,覺得是不是可以試一試,所以那場躲在臺面下的真正‘三四之爭’,是在中土神洲的兩大王朝,各自推廣‘禮樂’與‘事功’,然后看六十年之后,各自勝負優劣,當然,結局如何,天下皆知,是我輸了,所以不得不自囚于功德林。”
崔瀺滿臉匪夷所思,突然站起時,“你騙人!”
老人淡然道:“又忘了?與人辯論爭執,自己的心態要中正平和,不可意氣用事。”
崔瀺失魂落魄地頹然坐回凳子,喃喃道:“你怎麼可能會賭這個,我怎麼可能會輸……”
老秀才轉頭向院子那邊,“注意啊,千萬千萬別不當回事啊。”
高大子慵懶地回答:“知道啦。”
老秀才這才喝了一大口酒,自嘲道:“借酒澆愁也是,酒壯慫人膽更是啊。”
老秀才放下酒壺,正了正襟,緩緩道:“禮圣在我們這座正氣天下,寫滿了兩個字。崔瀺,作何解?”
崔瀺本就是下意識回答道:“秩序!”
口而出之后,崔瀺就充滿懊惱后悔。
老人神肅穆莊重,點頭沉聲道:“對,禮儀規矩,即是秩序。我儒家道統之的第二圣人,禮圣,他追求的是一個秩序,世間萬井然有序,規規矩矩,這些規矩都是禮圣千辛萬苦從大道那邊,一橫一豎一條一條‘搶回來’的,這才搭建起一座他老人家自嘲的‘破茅廬’,為蒼生百姓遮擋風雨,茅廬很大,大到幾乎所有人窮其一生,學問的最深,都走不到墻壁那邊,大到所有修行之人的修為再高,都不到屋頂。所以這就是眾生的自由和安穩。”
崔瀺冷笑道:“那齊靜春呢,他的學問就到了屋頂,阿良呢,他的修為就撞到了墻壁,這個時候該如何是好?這些人該怎麼辦?這些人間的天之驕子,憑什麼不可以走出自己的道路,打開那扇禮圣老爺打造的屋門,去往別另外建造一棟嶄新的茅廬?!”
說到這里,崔瀺下意識手指向這間屋子的房門。
白年此時此刻,滿臉鋒芒,氣勢人。
由此可見,崔瀺已經不由自主地全心投其中,甚至有可能不單單是年崔瀺的想法,同樣帶著神魂深最完整崔瀺的潛意識。
老人笑道:“追求你們心中的絕對自由?可以啊,但是你有什麼把握,可以確保你們最后走的是那扇門,而不是一拳打爛了墻壁,一頭撞破了屋頂?使得原本幫你們遮蔽風雨、長到最后那個高度的這棟茅廬,一下子變得風雨飄搖,四面風?”
崔瀺大笑道:“老頭子你自己都說是絕對的自由了,還管這些作甚?!你又憑什麼決定我們打破舊茅屋后,建造起來的新屋子,不會比之前更廣大更穩固?”
老人笑了笑,“哦?豈不是回到了我的大道原點?你崔瀺連我的窠臼都不曾打破,還想打破禮圣的秩序?”
崔瀺怒道:“這如何就是人本惡了?老頭子你胡說八道!”
老人淡然道:“這問題別問我,我對你網開一面,借此神魂完整、千載難逢的機會,問你自己本心去。”
崔瀺呆若木。
最后,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老秀才和陳平安兩個人,一老一小,相對而坐。
老人微笑道:“禮圣要秩序,所有人都懂規矩,希所有人都講規矩,之后散播學問的游士,當游士為世族,就有了帝王師學,后來又有了科舉,廣收寒庶,有教無類,提供了鯉魚跳龍門的可能,寒門不再無貴子。規矩啊,面面俱到,勞心勞力,而且越往后,人心浮,越吃力不討好。人本惡嘛,吃飽肚子就放下筷子罵娘的人,人世間何其多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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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抬頭向年,“所以我呢,如今再找兩個字,順序。”
老人自言自語,“我只想將世間萬萬事,捋清楚一個順序。比如那可恨可憐,問題癥結在何,就在于禮圣已經教會世人足夠多‘可恨’、‘可憐’的判定標準,但是世人卻不夠懂得一個‘先后之分’。你連‘可恨’都沒有捋清楚,就跑去關心‘可憐’了,怎麼行?對吧?”
陳平安點了點頭。
老人笑問道:“單單聽上去的話,順序二字,是不是比秩序這個說法差遠了?”
陳平安眉頭皺。
老人哈哈大笑,也不管年能想通多,自得其樂,喝了口酒,“如果這兩個字放在禮圣的破茅屋之,當然就只能算是補補,我撐死了就是個道德禮樂的補匠罷了,但是如果將這兩個字放更遠大寬廣的一個地方,那可就了不得嘍。”
陳平安問道:“哪里?”
老人將酒壺提起,放在桌子中央,然后攤開手掌,在桌上重重一抹,“如此看來,酒壺這棟破茅屋,不過是長河畔的一個歇腳地方而已。但是。”
老人略作停頓,微笑道:“這條長河是何等形勢,關鍵得看河床,雖說兩者相輔相,但是同時又的的確確存在著‘有為法’。世間有諸多說法,順流而下,順勢而為,所以我想要試試看。”
陳平安問道:“禮圣是要人在規矩之,安安穩穩而活,有些時候,不得不犧牲了一小部分人的……絕對自由?而老先生你是希所有人都按照你的順序,在你畫出的大道之上,往前走?”
老人笑著補充道:“別覺得我是在指手畫腳,我的順序,是不會過猶不及的,只是在大道源頭之上付出功力,之后水流分岔,各自海,或是在中途匯合,為湖泊也好,繼續流淌也罷,皆是各自的自由。”
老人前傾,拿出酒壺,喝了一口酒,笑問道:“陳平安,你覺得如何?愿不愿意按照齊靜春的安排,當我的弟子?”
陳平安第二次出現言又止的模樣。
老人神微笑,和藹可親,又一次重復道:“只需要說你想到的,不用管錯對,這里沒有外人。”
年深呼吸一口氣,直腰桿,雙拳撐在膝蓋上,一板一眼道:“因為我沒真正讀過書,禮圣老爺的秩序到底是什麼,我不清楚,老先生的順序,我更是領會不到其中的髓。”
老人微笑道:“繼續,大膽說便是。我生前見過天底下很壞的人,很糟糕的事,脾氣已經磨礪得很好啦。”
陳平安眼神愈發明亮,“在小鎮上,我為了自己殺蔡金簡,我為了朋友劉羨去跟搬山猿拼命,后來答應齊先生,護送李寶瓶他們去求學,再后來,答應神仙姐姐要為練氣士,這些事,我做得很安心,點頭了,去做就行了,本不需要多想什麼。”
陳平安繼續道:“之前老先生你說了很多,我一直在認真聽,有些想過了之后,我覺得很有道理,比如可恨可憐那個地方,我就覺得很對,順序不能錯,所以當時我就想說,那個嫁鬼,我當時就很想殺,現在更想殺,以后一定會殺,我想告訴,你自己有再大的委屈,也不是你將痛苦轉嫁給無辜之人的理由,我想親口告訴,你有你的可憐之,但是你該死!”
這個一向給人覺溫和的泥瓶巷年,此時此刻,銳氣無匹。
陳平安語氣愈發堅定,緩緩道:“可那些我想不明白的事,甚至可能一輩子都想不到那麼遠的事,我就不會去拿到自己手里,因為如果連我自己都覺得做不到,為什麼還要答應別人?就因為不好意思嗎?因為不答應讓別人失嗎?可問題的答案,很簡單啊,你答應了,一直沒有信心去做,以后如果做不到,別人不是更加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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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秀才收斂笑意,滿臉正,思量片刻后微微失神,習慣出兩手指,像是從菜碟里捻起一粒花生米。
小院,高大子瞇眼而笑。
先前故意擺出幽怨傷心的姿態,年不一樣義正詞辭地拒絕自己?
若是換作馬苦玄或是謝實曹曦之流?
為了一個已經遠在天邊、相識不過一月的,就去冒險惹惱一位存活萬年、以后需要相依為命的劍靈?
這是小事嗎?
是小事。
但又絕對不是小事。
大道之爭,歲月漫長,有些細微的捫心而問,太恐怖了,這才是最不可預測的險惡之地。
每當一名練氣士的修為越高,距離天幕越近,他心境之上的瑕疵,就會被無限放大,打個比方,若是道祖的一點瑕疵,不過芥子大小,一旦轉為實像,恐怕比黃河天被一劍破的缺口還要巨大。
比如在那段看似蒜皮的長河之中,若是那個泥瓶巷的小孩子,當初在攤販的“善意”邀請下,孩子選擇了那串不要錢的糖葫蘆,接過手去,開開心心吃了,然后蹦蹦跳跳回到泥瓶巷祖宅,把糖葫蘆吃得干干凈凈,竹簽隨手一丟,看似什麼都沒有發生,但真的什麼都沒有發生嗎?
年陳平安還能有今天的機遇嗎?
屋,陳平安著那個老人,“哪怕是齊先生想要我做的,但只要我覺得做不到的,我還是會不答應。就像有些事,我認真想過了,覺得還是錯了,那麼哪怕有人拿著刀子,架在我脖子上,我一樣會告訴他,不管他是誰,這就是錯的。”
年的語氣很平穩。
陳平安最后說道:“我本就不是那種能夠把一門學問做到很遠的人。讀書識字對我來說,就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就是為了能夠自己寫春聯,張在家門口,以后可以給我爹娘寫墓碑,最多就是讀出一些做人的道理,絕對沒有太多的想法。所以,老先生,我不會做你的弟子。”
崔瀺聽得臉蒼白,汗流浹背。
就連李寶瓶都覺得事不妙,從桌面拿起那方印章,準備拿它拍人了,至于是壞蛋崔瀺,還是先生的先生,才不管,天底下小師叔最大。
老人只是和悅地問道:“這是你現在的想法對不對?如果以后你覺得以前,是錯的,會不會改變主意,反過頭來求我收你做弟子?”
陳平安毫不猶豫道:“當然!但是如果到時候你不愿意收我做學生,我也不會強求,后悔,大概會有,但肯定不多。”
老人一臉奇怪,“我堂堂文圣,曾經神位排在儒家文廟最前邊幾個的圣人,想要收你做閉門弟子,多大的福氣,好東西大機緣,突然砸在你頭上,難道不是趕收起來,先落袋為安才對嘛?萬一有問題,反正有自家先生頂在前邊,你怕什麼?怎麼看都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
陳平安突然說了一句話,“有些違心的事,一步都不要走出去。”
老人喟然長嘆,“既然時機未到,我就不強人所難了。”
老人轉而一笑,“做不師徒,我這個老家伙很失,不過想必齊靜春卻是一點也不失,這樣的陳平安,犟得很,像極了齊靜春年時候,恐怕這才是他當初在小巷里,愿意對你作揖還禮的原因吧。”
陳平安聽得莫名其妙。
老秀才已經緩緩起,看著三個孩子,“坐而論道,是很好的事。”
老秀才笑道:“但是別忘了,起而行之,則更重要,否則一切道德文章就沒了立之。”
老秀才驀然開始自得其樂,笑逐開,雙手負后,搖頭晃腦地走出屋子,嘖嘖道:“老先生坐而論道,年郎起而行之,善,大善!”
李寶瓶怒道:“只有年郎,我呢?!”
老人打開屋門,爽朗笑道:“對對對,還有寶瓶洲的小姑娘李寶瓶!”
陳平安心想:“坐而論道起而行之。這個道理說得好,我得記下來。”
年崔瀺呆呆坐在原地,突然打了個激靈,回過神后猛然起作揖,對陳平安說道:“先生!”
陳平安無奈道:“你怎麼還來?”
崔瀺嬉皮笑臉打趣道:“先生之前想殺我,是不是存心不想還錢啊?好幾千兩銀子呢。”
陳平安心平氣和道:“如果你今夜被我殺了,我陳平安以后只要有了銀子,就肯定會幫你建造一座價值兩千兩銀子的墳墓。”
崔瀺臉尷尬,最后只憋出一句話來,“我謝謝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