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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結了茶賬, 在外灘邊獨坐許久,總算有點同,林玉嬋那日被渣打銀行輕視冒犯, 拒絕服務, 為何生那麼大氣, 都掉金豆子了。
他以為自己已對不平之事司空見慣,但還是不得不承認, 中這顆心, 畢竟還有可欺的部分。
他眼粼粼水波,放下雜, 叉收攏手臂, 試探著,慢慢的抱了自己一下。
他肩寬, 不能像小姑娘那樣輕松到自己后背。只好攀著自己肩膀, 到那朗的骨架, 手十分陌生。
他覺得自己這個姿態一定很可笑。好像突然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面。帶著些弱,帶著些絕, 帶著些逆流而上的悲涼。
余看到有路人側目。有個穿綢衫的富家小孩跑過他邊, 又忽然轉回來, 問旁邊的娘:“這人為什麼坐江邊?是不是要跳江呀?爹爹說這里昨天就有個做生意破產跳下去的。”
那娘大驚失, 連忙捂孩子,然后連連道歉:“言無忌, 言無忌……小伙子莫怪, 孩子瞎說……快道歉!”
蘇敏終于笑出一聲,朝那孩子揮揮手, 喊:“水太涼,傻子才下去!”
那兩個巡捕和胖秀才, 此時應該正冒呢。
那娘見他不怪,也斥那孩子:“不懂禮貌!人家看個風景而已,以后不許胡說!也幸虧小伙子大度,不然惹了麻煩怎麼辦?……”
娘一邊說,一邊眼看那俊俏的小伙子。
他繃著臉真好看,笑起來更好看。
娘想,生得這麼好,出必定也好,必定是一輩子順風順水吧?他有什麼可愁的呢?
蘇敏待那娘小孩走遠,猛地站起來。
方才隨口一句“水太涼“,倒勾起癮了。
手頭還剩幾兩銀子。去亦園孵個堂先。
事實證明,“泡泡自己”比“抱抱自己”還是管點用。只可惜某些姑娘沒這福分。
他神清氣爽出到街上,心緒已然平和。
一個爛攤子而已。他蘇敏自人生易轍以來,收拾過的爛攤子還麼?
最壞的結果,不過是白出三千兩,回到去年開張時的原點而已。
大不了再讓那小姑娘占點便宜。
思及此,他腳步輕快了些,回到義興總部,翻開賬本筆記,一個個的尋找能私人借款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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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末應酬繁多,蘇敏借機旁敲側擊,探了不友商的口風。
義興船行蘇老板千金買骨,一萬五千兩銀子拍了艘不能開的洋船,這事也已在業傳開。眾人本都備了一肚子馬屁,什麼“年英才”、“有膽有識”、“華商之”,打算花式拍馬;驀然看到蘇老板面有愁容,才知道事不簡單。
蘇敏也沒必要藏著掖著,就直說,他現銀不足,現在缺尾款。
果然,幾個友商都為難:
“這要到年關,銀吃,真是不太好幫忙啊……”
“是啊,最近從洋行貸款都難了,我們也有要還的賬……”
蘇敏已做好被婉拒的準備,笑一笑,不以為意。
遠洋運輸業風險大利潤大,很有船行會在賬上留存大量現銀。傳統作是,先向錢莊借款融資,承運地茶棉花等貨,前往南北洋銷售,并帶回當地特產。若平安歸來,船主和錢莊均分厚利;若遇風浪雨水,船只傾覆,船行和錢莊雙雙本無歸。
這是行業現實。大多數華人船主,也不過幾百、數千兩白銀本錢,且幾乎人均負債,不指隨手能掏出巨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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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經營有方的,名下絕大多數也是固定資產,現銀屬于奢侈。
更何況,因著抵制義興,洋行對所有華人運輸行業收放款。一損俱損,讓那些靠借貸生存的船主,日子更加艱難。
不料一個寧波船主忽然撂下酒杯,噴著酒氣喝道:“不說那些喪氣的!其實我們也都眼紅那洋火!比中國帆船快,還穩,遇上海盜匪徒,娘希匹,裝幾門大炮轟它的!——敏,我‘久大沙船’現在是不行啦,等年底盤了賬,付了工錢,也許有幾百余錢可以周轉。杯水車薪,你別嫌。”
蘇敏雙目微亮。看看席上的寧波幫,大部分都是贊同的神。
有那麼一瞬間,也許是酒意作祟,他居然眼眶微熱,腔里劃過些微的。、
在商言商,他本以為,在這殘酷冷的職業里,不會有一溫。
他起敬酒。
一個福建籍客商也說:“你若買下這洋火,以后我等也有機會嘗嘗鮮。每次那洋人船在水面上超了我的廢柴沙船,我們都罵塞林木——我暫時還背著債,不過,會幫你問問親友,有好消息會派人送信的。”
華人船主苦外商久矣,奈何資金不夠雄厚,始終不能與之一戰。此時有個出頭鳥,縱然大家覺得希渺茫,也都紛紛給他鼓勁。哪怕席間頗有對義興眼紅的、暗地跟蘇老板較勁的,此時也不忍落井下石。
酒杯里換著低低的言語。
“咱們中國人要抱團。不能任洋人欺負啊。”
“他功了,咱們都長臉不是?”
“洋人能這樣跟咱們一起喝酒嗎?還是中國人靠得住嘛。”
“干杯!”
…………………………
一個京里出的老板忽道:“蘇老板有門路,弄來洋行免稅`票,咱們跑船的都惠。我的船雖然不多,你還剩多票子,我可以再買幾張,萬一明年再置新船呢,也能即刻用上——你看如何?哎哎,弟兄們,還有誰明年要添船的,提前買幾張洋票,給蘇小弟救救急。”
馬上有幾個人應和:“沒錯,早買晚買都是買!——哎,蘇老板,我們這是集訂單,給打個折啊,哈哈哈……”
蘇敏喜出外,起又敬酒,朗聲笑道:“承蒙各位幫襯,折扣必須有,不虧你們的——不過,要現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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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到了年關底。多數商鋪放假,人人手頭吃,籌備過年。
拍賣委員會已下了第二次催款單。
蘇敏用盡人脈,理了不閑置資產,此時還有四千兩銀子缺口。
倒是可以再賣點船。但眼下時節,人人知他急用錢,價錢得極賤。況且中式沙船競爭力每況愈下,價值也越來越低,完全不抵沙船的盈利能力。
地下的高利貸,也能找到門路。可如今的高利貸輒翻滾幾十倍,背后勢力都有府背景。他一旦開口,等于自掘墳墓。他沒忘,過去自己那叱咤風云的爹,就是死在周轉不靈的高利貸上。
再不濟,砸鍋賣鐵,把義興的心肝五臟都剖開賣了,倒是都能出銀子來。但那是自損基之事。船到手之日,就是他停業之時。
至于更上不得臺面的法子……
他也略知門路。但江浙分舵暗中看著呢。他若走旁門左道,就等于認輸。
出來混總是要還的。蘇敏自從職怡和洋行做跑街,在粵滬兩地坑人無數,此時也總算嘗到一窮途末路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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臘月底,人和酒店第二次廣東同鄉聚會。這是林姑娘拉的群,他必須給面子。
去年聚會屬于臨時起意,時間選在除夕,參與者只有無法回鄉過年、被迫留滬的十幾人。這一次,他和林玉嬋特特選了早些的日子,讓那些準備過年回鄉的粵籍商旅,也能出時間參加。
三年賭約,“占地盤”的挑戰,已經開始一往無前的進行。很多雙眼睛都在盯著他的一舉一。
經過酒店老板的口碑相傳,以及去年那些老鄉拉來的關系,這次足足來了四五十個,占了酒店大半的座頭。
這次便不能男混席了。況且客只有不到十人,半數海關仆婦,半數是林玉嬋的茶葉加工鏈上的工。
還有那個掌柜的兒,蘇敏也見過一次,帶個陪同丫頭,答答了個面。
們單獨坐到一間雅閣里。喝幾杯酒,很快里面就嘰嘰喳喳,開始醉笑起來。
蘇敏只瞥見一眼那穿水紅小棉襖的影。發間仍然戴著忠于職守的小白花,上也不是正紅,很規矩地扮演著份證件上的角。
隔著幾個唱曲助興的,帶著過年的快樂笑意,遠遠朝他招手。
蘇敏口袋里那個廉價的陶瓷筆架,心事重重地對笑笑。
這筆架像一把尖銳的刀,在他心里狠狠刻了個教訓。
人言可畏,過去……也許是金錢上春風得意,連帶著整個人,確實有點太放肆了。
他自己的兄弟他自己能管,可是別人呢?
過去那樣算什麼?
他朝遠遠拱手,然后回到自己席位,披上浮華俗世的皮,轉過臉時,憂郁掃空,眉目間充滿笑意。
他沖著席間那些同樣堆滿笑意的面孔,朗聲說:“幸會。”
………………
不過,他還是沒能百分之百專心。偶爾也開小差,留意那邊的況。
林玉嬋吃喝很節制,秀氣而斂,有一種超乎年齡的穩重。
和他一起吃早茶生煎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生怕他搶食一樣。
大大方方招呼其他客。也會挑一些看起來正派、思想開明的男賓,走廊里遇見時,不卑不,禮貌地認識一下。
沒有那麼刻意的長袖善舞,但讓人覺得很舒服。
跟容閎談笑聊天,一碗甜湯吃了許久,還找了張紙,認真寫畫,不知在研究什麼。
忽然,抬頭,朝蘇敏的方向一。目明澈,不似飲了三杯酒的模樣。
蘇敏再次收回目,迫使自己將注意力集中在眼前這群人上。
有人笑問他:“蘇老板,你說你看上那艘船,能航多快來著?”
……………………
應酬什麼的,一次兩次還好,次數多了簡直折磨人。
但為了籌錢,也只能著頭皮上,把那講過一萬遍的“蒸汽火的一百種好”,繪聲繪,再跟陌生人重新描述一遍……
一頓下來,新朋友結識不,唯有口干舌燥。席間茶水不多,順手喝了不酒。
好像也吃了點東西,純為墊酒,食不知味。
蘇敏向來自控,今日為那點銀子也豁出去。
等散了席,已經有點頭重腳輕。
算上今日的宴席賬單,還差兩千五百兩。
飯畢,老板率領掌柜店小二,集出來給老廣們賀年。
有的客商自備車馬,一溜停在路邊,老板殷勤招呼,然后給其他人馬車。
蘇敏揮手就想說:“不必破費了,我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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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又不是沒。
他覺自己白忙了一年,又回到去年的摳門狀態,一文冤枉錢都舍不得花。
還沒走出一步,一輛小車已停在他邊,車廂里出只手,用力把他往上拽。
蘇敏不過腦子想,拼車啊?
他應酬有道,眾人應該都認識他了,也知道他府上何,也許真有順路的。
他順勢登上車。
這是最小號的那種馬拉車,車廂里仄,坐一人正好,塞兩人嫌多。他昏昏沉沉踏進去,的撞在另一人上,連忙道歉。
不料這同乘的卻沒生氣,反倒撲哧一下,輕聲笑起來。
蘇敏耳一,忽然笑了,放松,順勢斜躺在墊子上。
“是你啊。”
林玉嬋推推他肩膀,不;又手背,輕輕了他滾燙的臉,不解:“今天這酒也沒比往日好喝多啊。”
他只是微笑,閉眼放空,手指到那水紅小棉襖的腰帶一頭,借酒裝瘋地卷著玩。
林玉嬋無奈地想,這人真喝多了。
沒見過他醉這樣過。
就算是商機遍地走的現代,拉個天使投資也不容易。何況在大清。
看他這副落魄樣,腦海里突然飄過來一句形容:
“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忍不住又是抿一笑。孔乙己都有沒他現在落魄。
蘇敏呢喃問:“怎麼了?”
不答。本來想跟他說點事的,言又止,覺得此時并非良機。
“說吧。我聽著。”蘇敏卻忽然開口,依舊閉著眼睛,聲音有點飄忽,“只是有點頭暈,腦子還可以……你不信,我給你背論語。”
說完還真煞有介事地背了幾句。林玉嬋輕輕啐一聲:“省省吧你!”
猶豫片刻,帶著興師問罪的語氣,問他:“尾款齊了嗎?我還等著坐船呢。”
蘇敏:“……”
又問:“貸不到款子,怎麼不跟我說?”
蘇敏:“借錢也是一樣的。”
“借得夠嗎?”
“……”
這事都傳到業外了?聽誰說的?
還是思維有點滯,居然被懟得啞口無言。
林玉嬋又說:“去年此時,義興滿屋子爛賬,你一文錢掰兩半花,沒見你這麼借酒澆愁過。”
蘇敏嚴肅抗議:“不是借酒澆愁,是借酒籌款。我喝人家也喝。只要別人比我醉,我就能說得他們掏錢袋。”
他上,心里卻閃著過去的畫面,和清脆聲音描述的不謀而合。
那時候他連三百多兩的海關罰款都不出來,但日子過得可充實,學學船,練練槍,跑跑單子,訓訓小弟,發展發展下線,沒事逗逗小東。在他的職業規劃里從沒出現過“歇業”兩個字。
現在呢,他手里攥著萬余兩白銀的單子,肩膀得沉重不堪,整個人仿佛了個蒸汽機,只知機械運轉,連帶那記憶里“廣東號”的輝都暗淡下來,了甩不掉的累贅。
而且……確實好久沒見到了。
他輕輕嘆口氣,閉目微笑道:“撐過這陣子就好了。到時我給自己放個假。”
馬車子輕微響,窗外傳來各種關門閉戶的聲音,讓人十分有想休息的。
林玉嬋低聲,慢慢說道:“我和容先生商量過了,博雅虹口分號本年的凈利潤,都可以借你。八百兩算他,八百兩算我,總共一千六百,都放在我的保險柜里,你明日派人來取。如果要匯兌,也可以寫票據。”
馬車從小弄堂跑進大馬路,四周平地起風,帶得車廂外的篷子嗚嗚飄。臨近宵,街上巡捕大聲清場,喝令那馬車夫:“跑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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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夫答應,扯著韁繩趕加速,車顛簸,蘇敏躺在車廂里,腦袋震得嗡嗡響,掙扎坐起來,車廂又狹窄,直不起。
最后還是勉強半臥下,枕著個的東西,不知什麼材質的墊子。
林玉嬋自己也有點微醺,無奈地看著自己上枕的那個散著酒氣的腦袋,問:“為什麼不跟我開口借?”
蘇敏睜眼,眸子里朦朧水霧,看到上面那致的小臉蛋,小不滿地繃,像拉的弓弦。
為什麼不跟開口?他也說不太清。也許是覺得跟個姑娘借錢難以啟齒,的積蓄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最好一點也不知道其中艱辛,然后某一日,船毫無征兆地駛來眼前,給一個大大的驚喜。
不料卻快了一步。說是“和容先生商量”,其實多半是說服了容閎,一起當這個冤大頭而已。
蘇敏角浮起苦的一笑,回答:“怕你趁火打劫,騙我一半份。”
“哎唷,蒙您抬舉,開始防我了。”林玉嬋莞爾,“好啊,拿份換更好,我們可以商量一下。”
“你看看,你看看。”蘇敏閉上眼,打個呵欠,低聲長笑,“我要是第一個找你,然后被你得皮都不剩,后面的友商有樣學樣,都來分一杯羹,我這些債主全變東,轉日李先生就得派人來暗殺我。”
林玉嬋從懷里出個帕子,丟他臉上:“。”
醉這樣了,邏輯還這麼清晰,還能跟半真半假的逞口舌,果然是欠社會毒打。
冷不丁,又聽他聲音暗啞,說:“謝謝。”
問:“一千六百兩夠嗎?還差多?”
不夠。
蘇敏將七分醉發揮十分,假裝沒聽見。
但沒那麼好糊弄。過了片刻,又聽到那個清脆的小聲音,俯低了些,猶豫開口。
“其實還有個招,不知你肯不肯用。”聲音輕輕的,在窄小的車廂里回,聽得像小夜鶯,“廣州的有錢商賈大都捐,方便做事,你也知道。這里也一樣。我打聽過,如今的頂戴明碼標價,從五品同知只要兩千兩銀子,四品候補道員也只要六千兩。不論販夫走卒,給錢就行。如果……如果捐個虛銜,換個份再去貸款,中國錢莊,基本不會有人敢拒……”
語氣有些不安,小心選擇措辭,“我也只是隨便聽來,隨便說說,你要是不愿意,就當我沒說過……”
蘇敏笑笑,輕微地搖頭,到的氣息落在自己臉上,細細的,暖暖的。
“是條路子,多謝你想著。”他話音帶酒氣,也換輕的聲音,說,“不過,不行……我發過重誓,永不仕,不考試不做……別告訴別人,……”
林玉嬋訝異,從沒聽他說過。
看著那張廓分明的臉,兩頰明顯緋紅,他閉著眼,濃的睫掃著眼窩下方,整個眉骨上下也都泛紅,給他的容平添三分繾綣昳麗。
問:“是天地會的規矩?”
可明明記得他說過,以前有個十三行商人會黨,姓吳還是什麼,直接花錢捐了個上海道臺,然后在他的任上,小刀會揭竿起義,把上海縣城占了好幾個月。
蘇敏輕輕搖頭。太似有一雙千斤墜,將他的意識往黑暗深推,口齒中的話語逐漸離了思考的邊緣,為本能的袒。
“不是……不是天地會規矩,是我自己的……敏人生有三戒,‘不仕’排第一位……”
林玉嬋更是失笑。這是小時候被學八太痛苦,逆反到現在?
抑或是被哪個不靠譜算命先生坑了?
看著他那抿著的、漂亮的,笑問:“那另外兩戒是什麼呀?”
蘇敏忽然半睜開眼,眼中微如殘月,清冷而徹。
他的目和相接了一瞬,然后移開,輕聲答道:“娶妻,生子。”
然后在瞬間驚愕的眼神中,掙扎起,橫沖直撞地奔那車廂門。
被一把抓住袖,“干什麼?”
他回頭,帶著十足狂妄的醉意,笑道:“現在你可以踢我下去了……或者賞個臉,讓我自己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