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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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回來!”

用力一拽, 就把這醉鬼踉蹌拽了回來。車廂大大的一晃。

寒風刷的涌。外面車夫一聲抱怨:“坐穩了啊!”

林玉嬋探朝外,朗聲吩咐:“先不去虹口。去義興船行。”

這人沒救了,得讓他的手下先把他安頓一下。一個人可搬不

輕微的酒勁過去。厚棉風, 豎起領子, 擋住那無不在的冷意。

蘇敏窩在車廂一角, 手臂疊在口,帶點挑釁的神, 眼瞄

頭腦千斤重, 周好似蒸騰的巖漿,將他灼得只剩一縷魂, 眼中紅霧彌漫, 只看到一抹清涼的影子。

他覺得自己像個披了皮的怪,一朝藏不住, 出青面獠牙。只辜負了這個純良的小姑娘, 虧還一直把他當人。

一時間寂靜難耐, 只有規律的車的嗒嗒聲。

許久,林玉嬋平靜地開口。

“對了, 明日來取錢趁早。我上午十點要去徐匯, 培訓一下掌柜新招的師傅。然后順便看看翡倫。可能要下午才回。”

蘇敏踟躕許久, 啞著聲音, 試探問:“你聽到我方才說什麼了?”

林玉嬋垂眸,微微笑道:“放心, 我不跟別人講。”

仕, 不娶妻,不生子。

不知這三道重誓從何而來——肯定不是因為他修行避世。他這人神佛不忌, 連拜關公都拜得虛假意。

知道,對于一個生活在大清的年男子來說, 這些跟傳統三綱五常完全悖逆的人生信條,是多麼不容于世。在很多老夫子眼里,這種辱沒祖宗的敗類,活著浪費糧食,還不如去死。

蘇敏確實是在說醉話。但這話他大概已噙在舌尖很久了,此時借著酒意,順勢沖出來告訴而已。

也在一剎那明白了,他此前跟若即若離,那些看似冷酷別扭無理取鬧的行徑,病到底在哪。

當然是錯愕的。不過也沒他預料中那麼大的反應。

……不就是單主義加丁克嗎,現代一抓一大把,不知道古人糾結個啥。

不過……現代人做出這種決定,可能只是一拍腦門的事,過幾天沖退去,再改口也沒人管;而在此時的社會里,有魄力立此重誓,必有相當深遠的緣故。

蘇敏短短二十年人生,藏著許多幽沉的。他將大多數回憶封閉起來,偶爾興之所至,向一點皮,讓心驚跳。

林玉嬋一肚子話想問,借燈看到他通紅的眼,又一個字一個字的咽了回去。

最后輕聲笑道:“所以……命里克妻什麼的,是你糊弄別人的幌子?”

沒聽到答案。蘇敏方才那幾個字,已經用盡了他所剩無幾的清醒。他倚著板壁,呼吸勻凈,已睡了。

仍舊眉頭鎖,手臂前,殘留著防衛的姿態。

義興船行竟然沒打烊。窗戶里出昏昏的燈,依稀有人影走

林玉嬋跳下車敲門。

值夜的伙計神抖擻,馬上沖出來,一邊跟林姑娘道謝,一邊把自家老板扶下車,結了車錢。

林玉嬋待要回車上,那車夫卻告罪:“伐好意思,宵了,不拉活了,小的得趕回家,走晚了吃巡捕大。”

林玉嬋愣在原,眼看那馬車輕盈一拐彎,跑了!

蘇老板這瞌睡來得真是時候!

好在義興二樓有客房,基本上也只有一個在用,于是跟進去,提前跟值夜伙計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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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覺得伙計看自己的眼神跟往日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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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義興剛換老大那會兒,心里有鬼的馬仔自然是躲著林玉嬋走。后來隨著時間推移,最無可救藥的那些惡霸都被蘇敏找機會打發理掉。新來的伙計只知道林姑娘有能耐,是義興的重要客戶,跟蘇老板不一般,格又開朗坦率,不像尋常姑娘那麼扭扭的,很容易跟說上話。

雖說格比較特立獨行,不是規規矩矩那種孩。如果問問伙計,愿不愿意有這麼個姑娘做自己的妻子兒,大多數人還是會猶豫著搖搖頭,覺得管不住。但當客戶,當朋友,是真的不錯。又給義興帶來不機會和訂單,于是大伙都搶著

可是從今晚上開始,林玉嬋約覺得,大伙對自己的態度,怎麼好像一下子變“同”了呢?

好像有什麼大事吃了暗虧,這些人都替忿忿不平似的。

一個伙計放下吃了一半的夜宵,給遞上客房鑰匙。

林玉嬋:“謝謝袁大哥……”

這人林玉嬋也認識,袁大明,二十多歲,平時心直口快,總被蘇敏嫌棄話多。今晚卻也狀態不在線,沒吭聲。

而是瞟了林玉嬋一眼,吞吞吐吐半天,才小聲說:“林姑娘,我們老板年紀輕,有些方面不太靠得住,您多擔待。”

林玉嬋:“??”

第一反應是,自己給蘇敏借錢的事,這些伙計沒理由提前知道啊!

就算知道,難道他們還敢胳膊肘往外拐,提醒,蘇敏會賴賬?

金錢之事無小事。追問一句:“袁大哥,你說清楚。”

這袁大明更糾結。會來事兒一小伙子,脹紅了臉,好像做了什麼錯事,囁嚅半晌,聲音如蚊子嗡嗡,說:“其實……其實我們大伙都準備好把你當老板娘了。但是我們老板……哎,男人家畢竟和人家不一樣,誰知道他為何要那麼說。說等著攀高枝吧,他也不像那樣人。但姑娘你對他多有照顧,大伙替你不值而已……”

林玉嬋兩頰騰的起紅云,指著那樓梯口,嚴厲問:“蘇敏跟你們說什麼了?”

袁大明自悔失言,但話都說到這份上,也只好破罐破摔,重新發揮話多的本能,小聲一口氣道:“我們都是一幫大男人這事本也不該多……我也忘了是怎麼起的話頭,我們老板那日無意間說,他……他命里克妻,不打算娶老板娘……其實這也沒什麼,多克妻的男人,納起小來一個接一個的。但……但我們也都知道林姑娘為人,雖然不是什麼大富大貴之家,但真要做……做小,也太委屈你……唉,我們男人真是靠不住,沒辦法。姑娘你多留個心眼兒,回頭千萬別把小的供出來……”

林玉嬋一口氣差點沒背過去,不控制笑出聲來,笑出眼淚一手背。

蘇敏要納做小?這世界套了!

不如說明天赫德就要加天地會,奧爾黛西小姐改信媽祖神,大清跑步進共產主義!

放在一個鐘頭以前,可能還會覺得莫名其妙。但現在只覺得太特麼烏龍了。

有些人呢,平時真真假假滴水不,給自己涂了一層層保護,讓人抓不到他破綻。但這種格遲早會反噬,讓人辨不出,他到底在哪道筆里藏了真

這不,報應來了。瞧他在小弟眼里的形象,墮落啥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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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怎麼解釋?跟著控訴渣男,說你家的正義大舵主對我不娶何,有違道義,請兄弟們幫我勸進一下?

蘇敏快被債務死了。給他留口氣吧。

努力把這韁的世界扳回正軌,嚴肅道:“袁大哥你聽好,我們只是生意伙伴。他坑起我來也不帶吐骨頭的。我雖常來,但每次來都是商量正事。我知道有些客來得比我還頻繁……”

袁大明幽幽道:“其他客不來的時候,也沒有讓蘇老板一天念叨七八次啊。”

“因為他欠著我巨款,良心不安。”林玉嬋心里猛地一跳,飛快截了他的話,“你方才說的這些我就當沒聽過。這些胡言語還有誰傳,你們最好趕部解決一下,免得到時影響士氣,被蘇老板炒魷魚,我不給你們說。”

袁大明臉青一陣紅一陣,委屈地點頭應了,轉要走。

“等等。”林玉嬋忽然住他,小聲問,“茶室里怎麼還有人?是找蘇……找金蘭鶴的麼?”

袁大明猶豫片刻,才說:“既然林姑娘只是普通生意伙伴,那恕小的不能說。”

林玉嬋哭笑不得:“……”

還記恨上了!這些人跟蘇敏這麼久,好的不學,專學懟人!

“白羽扇姑娘。”茶室里的人突然開口,聲音沙啞,“借一步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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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萬分詫異,慢慢回頭。

茶室里點著燈燭,照亮一個模糊的人影。

顯然,是等蘇敏的。但他已醉在床上,估計沒法出來商議洪門大事。

白羽扇,洪門里唯一言論自由的角,說話百無忌。

知道份的,只有那日楓樹林里的寥寥幾個與會代表。

反正宵了也出不去。林玉嬋決定友幫個忙,稍微參與一下會務。

調整心態,推開茶室門。

“……誠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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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看到何偉誠就來氣。雖說他是廣東分舵碩果僅存的幾位骨干之一,總共沒見過幾次,但每次都是拖蘇敏,不是勸他復大明,就是揭他沒燒香的老底,十足老頑固。

何偉誠無奈地看著,覺得這“小神婆”比起頭次見,長大了許多。

懂得了客套,懂得了禮數,稚的臉蛋上看得出風霜痕跡。

但那那雙清澈眼中依舊有明顯的戒備,城府還沒修煉到家。

“姑娘,”他盡量友好地一笑,巍巍指著對側板凳,“坐。”

何偉誠不到四十年紀,五十多歲相貌。幾次不功的起義在他上留下許多傷痛。他的右手仍別扭地垂著,在豬仔館里丟了的,已經不可能完全長回來,整個人瘦骨嶙峋,像個撐服的架子。

走在街上,他就如同那千千萬萬為糊口而出賣力氣、支健康的勞工苦力一樣。面人會繞著走,好心的攤主會多給他盛幾個餛飩,兵巡捕會對他不屑一顧,因為這明顯榨不出任何油水。

沒人會想到,這樣的人也曾經是“逆匪”,被方描繪赤發卷須兇神惡煞,好像他發個邪功就能搖大清基。

“您有什麼事,我會如實轉達。”林玉嬋沒坐,盡量禮貌地說,“時候不早,您若要回浙江,還得趕快。”

何偉誠苦笑:“姑娘怪我拋棄敏,轉投江浙分舵,是不是?誠叔我份有疑,洗不清,至今是通緝犯,平日不敢進城,只能窩在鄉下。我其實……很惦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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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指指桌上一個小布包。包里出幾捆麻繩,拴著些熏

林玉嬋心里冷笑。惦念他還給他使絆子。

笑道:“要不等他醒了,這話當面說?東西當面給?否則我只怕轉述不到位,他不信呢。”

何偉誠笑著搖頭,稀稀拉拉的胡子在臉上飄。

“你果然新會,不知往事。”他指指自己右手,“我的胳膊,是為他擋刀廢掉的。”

林玉嬋抿著,點點頭。

問:“要派人醒敏嗎?”

何偉誠局促笑笑,搖頭。

“我也不知該怎麼說,姑娘,其實也不必他,有些事不好當面講……我知道敏心里大約也恨我,但誠叔確是把他當我自己的孩子,若有害他的意思,祖師爺在天上不容。以前并沒有事事順著他,怕他走歧途而已,他雖然也不容易,畢竟年紀小,我是長輩,不能坐視不管,總要擔起些教導的責任。也許我教導得并不是太好,但我確實為他好,沒有別的花花心思……”

何偉誠的語氣小心翼翼,說的話卻又理直氣壯,別別扭扭的講了半天,主題只是三個字:“為他好”。

林玉嬋覺得這語氣有點似曾相識。記得以前在高中,一個高考的學姐被父親改了志愿,哭著要跳教學樓,老師校長來勸解的時候,那糊涂老豆就是這副模樣——心痛加無奈,翻來覆去的辯解:“我怎麼會害呢?我希過得好啊!”

上了點年紀的人,總以為自己多活的那些歲月,是千金不換的陳年老湯,非要裝好罐,打好包,鮮亮麗的塞給后來者。卻不料那里面裝的東西,可能早已發餿變質了。

“可是,”何偉誠忽然抬眼,嶙峋的眉骨跳出一個笑,“姑娘,那日我聽你一席話,才算有點明白,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想法,我們老的也許不該多,畢竟我們這輩子也都碌碌無為,什麼有用的都沒做……”

林玉嬋詫異地抬頭。

“……而敏能干出點事。如今連村里鄉里都有人知道義興,說有商人買了外國船,修修自己開起來,要航在長江里,航出大海,讓洋人都追不上,給咱們中國人揚眉吐氣……我聽到這消息,你不知道,我心里是有點怕的……唉,我知道這孩子沒學壞,只是跟我們老一輩不一樣而已。但他要走別的路,我也沒法幫他……

“姑娘也許知道,上任上海道臺吳健彰,是我們洪門的人。他如今退鄉下,種地為生。我去找了他,并一些小刀會的老,我們都決定,應該再給敏試一試的機會。

“這是一千兩銀票,上海縣錢莊隨時匯兌。我們老兄弟都窮,賣了些薄田才湊出的,他不要嫌。”

何偉誠翻過包裹。幾塊熏下面,著個皺小信封。

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朝林玉嬋拱一拱手,用力推門。

“阿叔留步!”突然回神,追到門口,“您來一趟不容易,這里有客房,您歇一夜,明日我讓敏親自道謝。”

何偉誠擺擺手,笑道:“算啦。我跟他也沒什麼可說的,見面怕是又要吵起來。他從小不服我管……煩你去通報伙計,借我一艘小船,泊在浦東老地方,明日派人去取就好了。林姑娘,告辭。”

林玉嬋親自將他送到碼頭,看著那佝僂的影上了小船。自己抓著那小信封,寒風里出神半天。

在過去的幾千年里,年長者用經驗給后人鋪路,有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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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時代在變化。短短幾十年,珍貴的人生經驗變得一文不值,積攢了一肚子的智慧變質出了餿味。他們被飛速變化的世界裹挾著,被迫在那怪陸離的新海洋里掙扎探索,很多人就此沉了下去。

小船解纜,載著老一輩那無訴說的悲涼。船尾托著破碎的月,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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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蘇敏早早就醒,前一日的迷離神無影無蹤,回復了冷漠深沉的常態。

他聽了林玉嬋的敘述,也沒有多做表示,只是接過那帶熏味道的銀票,說:“有勞了。”

他自覺前一日酒后失言,難以收場,于是祭出了慣常的防策略,假作無事發生。

他梳洗清爽,穿了平日穿的深絳長袍,帶著些年關底的正式,又顯得客氣疏離。

蘇敏隨手把玩桌上的陶瓷筆架,公事公辦地請示林玉嬋:“管你借的款子,有兩種去。一是正常寫借據,為期一年,利息每月三分六——我知道這高于市價,年末銀,錢不好借,其他債主都管我要高利,我無話可說。二是你可以選擇正價認購義興份,不便宜,八百兩只能購得五十分之一。我是不會折價的。”

盡管是債務人,但他也沒一退讓之態。他語氣強,眼神犀利如鷹隼,只是在桌子后面拔一坐,就給無形的力。

他從沒在林玉嬋跟前這麼咄咄人過。以往只有跟對手過招時才會這樣。

前幾日還把蠻橫拉進懷里擁抱的人,轉而戴上面、冷若冰霜,林玉嬋一瞬間有點委屈。

猶如一細刺扎在肺腑上。想問,我做錯什麼了?

知道,在了結廣東號之前,他大概沒心思談私事,已經全心轉工作狂模式。

轉念想,以后遲早遇到像他這樣的神級對手,這次就當磨練心態。

努力調整心態,角帶一笑,問道:“這次肯出讓份了?”

蘇敏微微一笑。笑容比稔得多。只是眼如寒星,愈發冷峻。

“我也不想白付那麼多利息。我會勸你增持票。我們雙贏。”

但吃下廣東號以后的義興,價更是高度溢價。蘇敏明確表示,若要持必須高位接盤,不給折扣。

“林姑娘,”沒等盤算半分鐘,他便欠,“十點鐘你還有事。別忘了。”

林玉嬋飛快盤算。現在增持票確實有點不值。

每月三分六的利息,到年末,也可以白拿回將近一半本錢,相當于躺賺。

當初泡要持,一是對自己創業信心不足,想給自己上個保險;二是不敢持有太多現銀,怕被賊惦記。

不是非要占蘇敏便宜。

不過也算是無心柳。當初三百兩銀子磨來的二十五分之一份,如今已經值一千六百兩,回報率超過百分之四百。

此后的一年,義興的營業額主要用來還債,利潤前景黯淡,價多半會下

不僅不想增持,還想把那二十五分之一給高位套現呢。

不過當初跟蘇敏談判的時候,有一個條件就是“限制轉讓”。畢竟當時他是有求于,破格給予的福利,不能讓別人也白占這便宜。

林玉嬋打定主意,說:“借款。不。”

“我就知道。”

蘇敏立刻將寫好的借據推到跟前,不帶地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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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把自己全部的積蓄,換了一沓字跡優的借據。保險柜全空,自己心里也空落落的。

再加上誠叔雪中送炭來的最后一千兩,義興的資金鏈終于接上,蘇敏趕在最后時限之前了款。

然后他便消失在公眾視野里,不論是友商還是競爭對手,還是洋行銀行,誰也不清他的向。

林玉嬋找過一次,義興那邊直接閉門羹,伙計們萬分抱歉,說老板現在不方便待客。

天氣寒冷,氣得原地呼白煙。

于是把那個反復無常的狗男人拋在腦后,專心忙自己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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