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38.3% / 114/298
廣告

“哎喲喲, 快翻,翻一個,翻一個, 用力……唉唉回去了, 再來再來!啊——差一點兒……”

保姆郭氏夸張地拍手, 化啦啦隊長,給床上的小東西鼓勁。

小床外面的柵欄上釘著木板, 上書英文“弗倫斯”。床里面一團小, 正側著,仰著頭, 拼命展短短的手腳, 搖搖擺擺,像個重心放錯了的不倒翁。

“最近幾天都在練這個, 翻個不停。”郭氏笑道, “今天夫人來, 有點怯場。昨天明明更有勁……”

突然,小娃娃仿佛是聽懂了保姆的話, 憋著一口氣, 骨碌一下, 艱難地翻過去了!

茫然地揚起重重的頭, 打量這個突然顛倒的世界。

林玉嬋和保姆一起拍手歡呼。

在柵欄外面,有一種夢回年的覺, 好像自己在園里看猴。

相鄰一個小樓里, 年紀稍大的孤兒們跟著教員,正在誦讀簡單英文。空場角落里辟出塊圍欄土地, 養了小小鴨,有孩子拿著菜葉在喂。

林玉嬋轉回目, 滿臉老母親微笑,催促保姆:“撤掉枕頭再試試!”

云養娃就是爽。自己不用心,每次來探視,小娃娃都自長大一圈,學到各種新技能。

當然,跟其他同齡孩子相比,林翡倫還是略嫌質不足。小胳膊小細骨伶仃,打呵欠的時候肋骨突出,頭發基本沒有,上還有量紅瘡難以痊愈。如果帶到現代兒醫院,大概會被醫生警告要加強營養。

但以晚清時期的養娃標準,只要是能養活,已經屬于健康行列。

考慮到被發現時的狀態,能活到現在,更是奇跡。

林翡倫翻翻累了,中場休息,安適地躺在林玉嬋懷里。忽然綻開小臉,朝出一個沒牙的稚笑。

林玉嬋心化了,握住小手。

有時候斗得心俱疲,偶爾會茫然地想,這麼努力,有什麼用呢?

一個人,改變不了歷史的軌跡,無法將這個民族的苦難命運,原地翻轉興順昌隆的康莊大道。

容閎那樣的開掛大佬都做不到的事,怎能與之爭鋒?

不過是誤污濁洪峰中的一朵小小浪花,除了隨波逐流,大概沒別的用……吧?

幫的那些人,攢的那些慈善基金,隨手給乞丐扔的銅板,在未來的一次次劫難中注定歸零,又何苦呢?

直到從糞坑里撈出那個幾乎注定活不到睜眼的嬰兒。林玉嬋驟然意識到,自己做的這些事,也許是有意義的。

國家民族什麼的太沉重。但組國家民族的,是一個個脆弱、平凡、安靜、也許并不太討喜的……人。

其中一個這樣的人,的人生,在自己的雙手中,切切實實改變了。

這個林翡倫的孱弱嬰兒,也許一生平淡,也許毫無建樹,也許永遠無法在歷史中發出自己的聲音。但也是未來中國的一部分,是民族中的一個小小細胞。

而且還超可

這是林玉嬋自己親手推的改變。意識到這點,得心口發脹,頭腦清明。

就是一棵善于從空氣中汲取養分的、沙漠里著就能活的普通小草。只要一個小嬰兒的無意的笑,就能激勵在這片黑的沙漠里,再茍五十年。

------------------------

------------------------

林玉嬋觀賞了半小時人類崽,心中煩悶一掃而空,豪爽地給孤兒院里的保姆嬤嬤都發了小額新年紅包。

廣告

方才在徐匯茶號里大吵一架。也許是臨近新年手頭,也許覺得這個大客戶對自家茶號越來越依賴,掌柜也飄了,提出修改合約,在若干步驟上加價。

林玉嬋當然立刻表示抗議,但發現自己不論怎麼兇惡,都像是小孩無理取鬧,達不到震懾的效果。

最后還是搬出義興來,冷冷道:“咱們這‘同鄉會’是什麼質,掌柜的應該心里清楚。互幫互助,不許背后捅刀,這是基本規矩。上次我生病,拖了幾日貨款,蘇老板不是立刻就給您墊上了,不虧您的,是不是?今日您要提價,我出不起這錢,不如也讓他給我墊一墊。”

掌柜這才服:“不不不,不用驚他老人家。”

畢竟加盟義興以來,確實了不“互幫互助”的紅利,減了許多本。要是因此被“退會”,那也得不償失。

商人變臉快,掌柜當即笑道:“姑娘這是什麼話,小的也只是商量一下嘛,咱們做生意的,哪次簽合約不是吵得臉紅脖子,別放心上,哈哈哈哈……”

林玉嬋于是也讓一步,和地說:“如果市場行有變化,下次續約之前,我自會提出加價。畢竟您的師傅吃飽,才能給我炒出好茶葉來。您也認識我這麼久,知道我不是錙銖必較的人。這一點還信不過麼?”

掌柜里應著。

他心想,這姑娘啊,真是翅膀了。第一次踏這個鋪門的時候,那青的言語神態他可還記得真真呢。

“對了。”掌柜又說,“林姑娘,我家小囡打算明后年就嫁了,最近家里也太平,就不讓來茶號里拋頭面。的工,小的會讓練師傅頂上,只會以做得更好。姑娘看如何?”

這不是征求意見,就是通知一下。畢竟是家務事,林玉嬋這甲方威勢再大,也管不著他。

林玉嬋一怔,有些失落。順娘才剛十五歲,對茶葉技還剛剛門呢。

掌柜剛剛對退讓,也不好再咄咄人,想了想,說:“婚期何時,讓我提前見一下。”

掌柜忙說還早呢,怎麼也得等明后年。

“又不是養不起一個閨,小人也把當掌上明珠。只是那個……閨年紀大了,畢竟、那個、哈哈、不方便……”

林玉嬋點頭,表示知道了,懶得聽這些套話。

還掌上明珠,切。

又視察了一下炒茶作坊的工作,這才告辭離開。

不知道,自己和徐匯茶號還能合作多久。

容閎再一次深地,已經能覺到局勢在慢慢變化。雖然他的人安全依舊能保障,但沿途百姓就沒那麼好運了。許多識的茶農舉家消失,不知去向。

要收到高質量的茶葉,也越來越艱難。

等到這條茶葉輸送線路徹底熄火,庫存的生茶全部加工賣掉,必須重新思考自己的去路。

好在已經攢下不本錢。博雅虹口開張半年,已經收回了全部投資,還有盈利——

不過一文錢都不在手上。都給蘇敏船了。

一想到這,又是氣出一肚子煙。

狗男人!跟我好果然就是為了我的錢!

果然不靠譜!

--------------------------

--------------------------

元宵節后,衙門商鋪陸續開始復工,林玉嬋過得無比繁忙。供應海關的第一批茶葉已經送出去了。茶葉包裝上一律打了博雅的商標,起到不小的宣傳作用。年后又接到不訂單,力驟增。

廣告

無怪掌柜有底氣跟提價。

最近江浙戰局也瞬息萬變。茶價回落,博雅制茶的競爭力略有下降,不得不重新定價——然而又不能讓已繳定金的老顧客覺得吃虧,于是給了額外的客折扣券,雇專門的跑街閑工,分發到各客戶的信箱。

不過,隨著太平軍不再進攻上海,不滯留租界的難民返回鄉下,導致租界人力費用上漲,短工力夫價也高。林玉嬋的鋪子里沒有男伙計,每次都雇短工,也是一筆越來越龐大的支出。

想,要是自己有一群專屬的全職伙計就好了,哪怕只三兩個。免得用徐匯茶號的人,被他們掣肘。

依舊面臨和過去一樣的問題:靠譜的男工本不會應聘。寥寥幾個來求職的子,要麼能力不足,要麼是瞞著父兄丈夫來的,沒兩日就被家里發現,勸了回去。

《北華捷報》在一個角落里提到,近來廣東地區商貿繼續萎,有不兩廣移民來了上海,在縣城外十六鋪碼頭外形一個新興的短工市場,呼吁當局對此盡快進行規范管理。

林玉嬋決定,得閑去那里看看。

報紙依舊是管容閎借的,下午就要還。一邊快速瀏覽,一邊將重要容做筆記。

忽然看到——

“上海廣方言館近日正式開課,校址設在江海關部,由華人和西人教員共同撰寫課本,教授英文。上海僑界對此抱有贊賞態度,均言此舉表明大清國對外開放之誠意。”

這條新聞比較長,下面附了大段對赫德的采訪。冠冕堂皇,什麼響應皇上太后的號召,幫助大清迅速實現國際化,登上世界舞臺,什麼促進中英友好關系,當然最后還有呼吁各界支持,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一目十行看完。

林玉嬋角忍不住翹起。

總之,同文館分校是辦起來了,用的是容閎和各界大佬參與編寫的教材。覺得自己沒白忙活。

又打小算盤,心想這學校里那麼多人,講課講得口,是不是也需要喝點茶?

有機會到海關,探探口風去。

這期報紙容真多。林玉嬋瀏覽一遍,正要收起,忽然在角落里又發現一條簡短的訊息。

“中國行商擁抱現代科技:近日有華人船行購第一艘蒸汽船,航在即,恐改寫滬上運輸業競爭格局……”

林玉嬋定定看著那整齊的印刷字。一粒粒黑的字母如同蝴蝶,散著墨香,在眼前旋轉起飛。

是他嗎?

這麼大事不和說一聲!

報紙是上周的。看看那新船的“剪彩日期”,正是今日。

林玉嬋匆匆換裝,帶上小洋布包,讓周姨去還報紙,自己直奔新聞中提到的虹口商業碼頭。

-------------------------

-------------------------

春江水暖鴨先知。洋務運剛剛邁出第一步,碼頭里的貨船已經開始悄然增加,上下裝卸的貨也已不僅限于農產品和紡織品,而是多了不礦產、工業品和軍械。

在忙碌來去的中外貨當中,靜靜泊著一艘中型蒸汽船。它并不算嶄新,也不算很大,但外型輕盈,像一只乘風破浪的魚鷹。

甲板上兩層船艙,兩道桅桿,前后各有輔帆,船舷兩側安裝著巨大的機。高高的瞭臺直指天空。

空氣中彌漫著輕微嗆人的味道。一束剪過的彩花堆在地上,幾串燃過的鞭炮鋪在碼頭邊緣。

廣告

一群中外商人寒暄談笑,朝著那船指指點點。一個穿便服的老爺笑容滿面地勉勵了幾句,坐回轎子,被人抬了回去。《北華捷報》的記者架著三腳架,正對著那船曝拍攝。

看來就是報紙上提到的那艘——上海華人船主購得的第一艘商用蒸汽,開華人運輸業之先河。

“新船見面會”看來已經接近尾聲。彩也剪過了,鞭炮也放過了,領導也問過了,群眾也看完了熱鬧,即將散場。

林玉嬋站住腳,失落不已。

不是義興的船。型號不認識,也沒掛銅錢旗。

不是蘇敏所言,要拆下廣東號的蒸汽機,裝在義興旗艦“燕子號”上……

只是一艘普普通通的歐洲制造的船。不知是哪個同樣機敏的友商捷足先登,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一個碼頭小工朝吹口哨,辮子繞在脖頸,不懷好意地搭訕:“小娘子,沒人陪著?想近前看船嗎?來來,我帶你過去,哈哈……”

林玉嬋退后兩步,轉就走。

驀然邊一個低沉的聲音,斥那小工:“走遠點。”

那聲音已兩個月沒聽到,像拂過江面的第一縷春風,一下激起萬道漣漪。

林玉嬋抬頭微笑:“敏!你也在啊。”

蘇敏穿著藍縐夾衫,灰縐長褂,在這料峭春寒的天氣里不免單薄。然而他的材頎長拔,卻又將那單薄的裝扮襯得端莊而簡潔。腰間綴一枚利落銅扣,大道至簡,更是出塵。

他自然也是來圍觀新船的。

狗男人什麼的,心里罵罵就了。真的許久不見,看他氣如常,全須全尾,沒有像某些別有用心的“友商”傳言那樣已經被巨額負債垮……

林玉嬋第一道心是愉快,問他:“這陣子還好麼?我有點擔心……”

蘇敏冷冷地打斷,“你怎麼來了?”

語氣很是生,有點答不理。

小姑娘以為自己不起眼,在空曠寬闊的碼頭一站,如同荒漠里開出一朵花,任誰都能一眼注意到。

林玉嬋:“我聽說……”

“誰告訴你的?”

林玉嬋別過臉。晾了這麼久,還是這鬼態度。再豁達也不免有脾氣,淡淡答道:“我來看看,我借出去的錢會不會打水漂。”

指指那魚鷹樣的漂亮船,問:“誰的?”

“誰的?”蘇敏逗樂,繃的面孔如春水初融,眼角閃過丁點笑意,“你說是誰的?”

他很快地打量一眼。這陣子忙,他能看出來。就連瞧船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分心想那點茶葉事。而且居然以為這船是別人的……

“可以近前看看。”

他不帶手,向前一指。

林玉嬋琢磨他的口氣,難以置信:“不會是……可是你說過,要拆廣東號,化整為零賣掉,剩一個發機,裝在燕子號上……”

一連串問:“這不是燕子號……廣東號哪去了?順利賣掉沒有?洋商有沒有再給你使絆子?你回籠了多錢?資金還張嗎?這船是哪里來的?你……你都不告訴我……哪怕派個人來告訴我……”

蘇敏帶著歉意,掃過委屈的一雙眼。

真是一點沒變,這一年鍛煉出的明和潑辣留給別人,對著他的時候,依舊是一眼到底的善良和純真。

他只簡單說:“忙。”

不知該怎麼面對,只好忙。

誓是他親口立的,當時的心境還記得。他自覺自愿地放棄了這一生中和任何姑娘可能的親關系。在那仄的馬車車廂里,跟坦承說破的那一刻,他其實沒那麼醉。遲早是要告訴的。

廣告

那時起,就做好了此后再也不見的準備。畢竟他這人朝三暮四慣了,自控力有待提高,邊這小姑娘又格外催人墮落,每次見,都忍不住逗,親近,跟一起干些離經叛道的荒唐事。

他不信紅禍水這一套,所以這當然是他自己的問題,也得他獨自解決。

心底的妄念回不休,撞上心房一層層繭似的殼,制得古井無波,唯有留在心底,緩慢而痛苦地自燃。

不過……今日竟自己找來了。他心中生出一的歡欣。總不能視而不見。

東提問,也總不能置之不理。

“廣東號順利過戶。銀子是府的,洋行攔不住。”蘇敏照顧的步伐,一邊緩行,一邊有條不紊地告訴,“所有人都以為我要將船送去維修。那些外資船塢和碼頭都已提前通氣,甚至去信歐洲總部,定下統一高價,等我過去狠狠宰一筆。”

他用目掃過江岸上綠的柳樹,角微微翹起:“他們不知道,我直接去找了之前看好的幾家鐵廠,自稱買辦,談判拆分船之事。我特特分了不同的時間段,跟他們速戰速決。等洋人反應過來我并非買辦,要拆的船是廣東號,那碼頭里只剩一個廢架子,船廠和鐵廠的人差點打起來。”

林玉嬋好像聽著響樂,樂不可支,問:“那蒸汽機呢?”

“汽和蒸汽機核心部件完好。但我之前想得太簡單。洋人的蒸汽外配套部件太多,不是隨便都能裝在中式帆船上的,要改裝,費用巨大,得不償失。我干脆把蒸汽機也賣了。旗記鐵廠恰好接到朝廷造軍械的訂單,要得急,于是高價收鋼鐵部件,決定打破杯葛,問我買了蒸汽機,給了這個數。現在他們鐵廠洋商還在訌呢。”

林玉嬋看到他袖口下的手勢,屏住呼吸。

“這……這基本上回本了啊!還賺了!”

洋人火貴就貴在力裝置。廣東號擱淺報廢,損傷的都是外殼。

大清府賤價賣了船,又任憑委托的外資工廠高價回收船上完好的機部件——場效率低,人員冗雜不通氣,這種燒錢的舉年年都有,以前都便宜洋人,這次讓蘇敏準薅了羊

蘇敏輕聲說:“我干脆又把燕子號賣了。湊足三萬兩,買了這一艘——旗昌洋行最近投機棉花,缺現銀。這船雖是二手,只下水不到一年,基本部件都新,最高航速十二節,我……很喜歡。”

林玉嬋只覺得自己變個栓船的木樁子,臉上約莫寫了個“囧”,他的話語聽在耳中,轉畫面,在腦海里自剪輯一部節奏飛快、配樂輝煌的大片。

好半天,才想起來表示服氣:“這些作……都是你這兩個月里……忙出來的?”

蘇敏原本注視船,卻忍不住又一次回首,欣賞那不加掩飾的驚嘆的神。耀眼的日頭照船鋼板上,再折眼珠,原本漆黑的眸子,一錯眼就了深琥珀,里面婉轉靈,盛滿真摯的

他忽然覺得自己這番疾風驟雨的運作也不算什麼。他作太快,不洋商還等著看笑話,看不到他修船,以為他融資失敗,已經破產。直到在報紙上讀到消息,才后知后覺地趕來,苦著臉“祝賀”一下,讓他辛辣刻薄地接待一番,那一個舒適。

旗昌洋行那個金能亨經理,直到船過戶,才見到他的真容,發現船居然是被中國人買走,而且就是那日拍賣場上到的狡猾中國人——鷹鉤鼻都氣歪了,差點拔槍,好歹被人勸了回去,當場砸了一幅十七世紀油畫。

春風得意的勁頭也無聲地過去了。洋商被打臉的丑態多難看,比不上一抹笑。

兩只蜻蜓飛過邊,扇扇翅膀,飛向高高的瞭臺。

蘇敏彎腰拉纜繩,放下踏板。

“參觀一下?”

--------------------

廣告
📖 本章閲讀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