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洋樓里一片狼藉。編了號的貨架貨品暫時被挪到一邊。林玉嬋最喜歡的綠皮沙發所幸還沒理, 扶手上飄著個“紋銀三十兩”的手寫價簽。癱在上面不想。
從四川路送來的無錫菜外賣還在冒熱氣。博雅幾位伙計們累了一上午,此時都腸轆轆,拉過桌椅板凳, 取過筷子就開吃。
一時間鋪子里了無人聲, 像個凌的犯罪現場, 只留輕微的筷子撞的聲音。
林玉嬋也顧不得形象,吞了好幾個三鮮餛飩, 又把一盤醬排骨推到容閎面前。
“邊吃邊說。”
容閎肚皮, 不好意思道:“我剛吃了十二盎司牛排。”
所有人對他怒目而視。
容閎輕輕嘆氣。
“我以為這里早就散了,什麼都不剩, 換了新的主人, 甚至也許不讓我進門。所以……近鄉更怯,回來時反而磨蹭, 不敢過來看。沒想到大伙堅持了這麼久, 我……我真不知說什麼好。”
林玉嬋左手拿個排骨啃, 右手指一指墻壁。那上面用木框裝裱,掛了一張手寫文書。
“博雅洋行臨時共管聲明”。
底下分布好幾個簽名手印。
“我們為何會堅持這麼久, 聲明里都寫了。”有條不紊, 道, “另外, 您離開期間的錢鈔出和資產增減,這些賬冊里都記了明細。”
咬著排骨頭, 單手用鑰匙開屜, 拎出幾本書冊。
容閎點點頭,讀了“共管聲明“, 神微。至于賬冊,并沒有細看。
“我初被捉牢獄之時, 的確是有個通敵叛國的罪名。證據就是那枚我拒絕了的太平天國爵印章。長逆匪是清廷心腹大患,抓住一個小卒都有重賞,更何況有印的,我自辯的話語本沒人聽。”容閎慢慢回憶,“隔壁牢房里日日有慘,隔著空氣都能聞到腥味,每日都有捱不過酷刑死掉的。萬幸我有義興的線人照料,不用經歷那些……
“后來趕上皇帝生日,衙門放假,我暫時被晾在了牢里。我知道刑訴之路漫漫,因此托人遞了信出來,請林姑娘盡早理博雅的資產。那時我覺得,不管能不能活著出來,以后大概也會斷了從商之路,一切從頭開始。這些虛名錢財,早晚不是我的,何必死守不放。”
“這些虛名錢財也是我的。”林玉嬋不客氣地話,嚴肅道,“這里頭也有我的心我的汗水。我跟您合伙這麼久,不僅是掙到了錢。”
其余幾人也說:“東家,你不愿牽連我們,心意是好的。但博雅也是我們的心呀。”
容閎面有愧,朝眾人團團拱手:“抱歉。被困在黑暗狹小的那一方空間里,每日面臨死亡威脅,很難做到理思考。”
學霸也是凡胎尋常人。大家也都很快表示理解。畢竟,換了旁人,屠刀懸在腦袋上,怕是早已嚇得沒法思考了,還管啥理不理。
容閎:“后來縣衙傳出風聲,不有頭有臉的人來信給我說,拿我的過往資歷、以及國國籍說事。小小一方縣衙,從未見過面子如此大之嫌犯,場以為奇談。那些獄卒都請我給他們寫英文字母、唱英文歌……哈哈,卻是有趣。
“此后忽有一日,有人令我換洗面,上船謁見一位總督……”
“總督。”蘇敏突然話,“兩江總督麼?姓曾的那位?”
博雅一群人聚在桌邊吃飯開會,他不便混在一起,于是從外賣里夾出幾樣菜,自己找個凳子,坐在一丈之外。
其他人偶爾余一瞥,只見他吃得津津有味,好像心思全在飯上,本不像在認真聽。
然而他冷不丁一句,一下子恢復了存在。
常保羅問:“兩江總督,是誰?”
都是升斗小民,不起國事的心。總督是大,然而兩三年換一個,甚至一年換幾個,有的人還沒上任就撤換,有的剛穿上服就丁憂,誰耐煩一個個的記。
容閎答道:“曾公國藩,即湘軍之首領大帥,近年一直在安慶大營,主理剿太平軍事。我初聞其名,確實骨悚然,只怕他是把我去砍頭的……林姑娘?”
林玉嬋滿心只有“臥槽”,瞪大眼睛,輕聲說:“你見到曾國藩?”
容閎把這滿臉敬畏理解害怕,笑道:“我這腦袋不是還在脖子上麼,別怕。我當時也是抱了必死之心,前往安慶軍械所,不卑不謁見了曾公。他果然已將我的往事調查清楚,問了我太平軍中一些人細節。有些我照實答了,有些,我不愿賣友,拒絕回答。
“他卻也沒生氣,也沒多追問,反而讓我說了許多外國之事,從耶魯賽艇隊到北獨立之戰,不似一時好奇,倒像是真正興趣。
“最后他說:‘都說南橘北枳。可我看,這外國水土養出來的假洋鬼子,相貌言行,依舊是中國人的樣子嘛。’”
博雅的伙計們聽迷了。開始懸著心,此時都心頭大石落地,連道:“好好,這是開眼界、明事理的好。”
容閎笑道:“后來我才知,曾公廣羅西學人才,我的好友李善蘭、徐壽等人,已于早些時候進他的幕中,給我說了不好話。第二次見面,他不再把我當囚徒,直接問我,當今中國最急需之事業,當從何著手。
“若按我個人意見,我當回,應當讓中國新一代國民盡西式之文理教育,跳出四書五經的窠臼,一掃百姓之遲鈍面貌,遵循泰西諸國的崛起之路,方能扭轉大清的命運。但我也知道,這并非朝夕之舉。曾公召我一個嫌疑之人前來,意在急咨詢,不是為了幾十年后的好新世界……于是我退而求其次,告訴他,我們需要西方的科技——僅僅采購引進西方機械是不夠的,最好在中國建設機廠,此廠當有制造機之機,以為母廠,再造出其他各種機廠,不僅能生產武,也能生產農、鐘表、各種民用機械,方能建立全國制造業的基礎。
“曾公聞言,十分贊同。幾日后,我便收到他的委任狀,讓我全權負責購置西洋機之事——啊,你們問那個通敵的罪名啊?我也不知是它是何時被取消的。只知道我從安慶大營出發之時,已是了。”
容閎滿面笑容,從隨行李里取出一本札,翻開來,倒轉放在柜臺上。
眾人一擁而上,著看——
“五品軍功,戴藍翎哎!”老劉笑嘻嘻,高舉雙手,作勢要下跪,“不得了,草民拜見容大人!”
常保羅高興得兩只手不知往哪放,把柜臺上一支筆移來移去,笑道:“枉讓我們擔憂了半天,以為最多是個釋放。不料咱們東家本事通天,把兩江總督都折服了。”
趙懷生從貨架上薅了一瓶洋酒。眾人七手八腳打開。
“干杯!”
大伙圍住容閎,灌了他兩杯白蘭地,不小心灑了大半杯,頓時滿屋酒香。
只有林玉嬋依舊偎在沙發上,微笑看著大家發瘋,順帶取個抹布,把灑掉的酒干。
就是嘛。大佬哪那麼容易死。就不該窮擔心。
不過……
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歡告一段落,忽然笑問:“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慶大營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后來的一個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閎一怔,面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我……他們看守我,不讓我走嘛。在軍營,為了避免泄軍務大事,也不讓我跟外面的人聯絡……我其實很想給你們寫信……”
眾人不解,紛紛道:“不是都封了嗎?怎麼還看守著啊?兩江總督日理萬機,難道還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嬋打量容閎側臉,忽然心念一。
蘇敏離得遠遠的,撥弄貨架里待售的有趣玩意,余看戲。
見看過來,朝搖搖頭,輕微冷笑。
林玉嬋輕手輕腳,指指容閎,又自己后腦勺,做了個往下拽的作。
蘇敏忍俊不,轉看墻壁,給一個后背,表示他啥也沒看見。
立刻跑到容閎邊,甜甜問:“您不熱呀?”
然后抓住他辮子,放手一揪——
“嗷!”容閎居然慘一聲,“林姑娘!”
林玉嬋預真,伏在沙發上無聲大笑。
“哎唷,對不起,是真的啊?”
伙計們目瞪口呆。
容閎明明只喝兩杯酒,此時卻極其臉紅,老大不小的人了,扭得不敢看。
最后,他低聲坦白:“都五品芝麻了,總不能還留西式發型。后來那一個多月,曾公令我蓄發,能梳起來才放人。”
他嘆口氣,又豁達一笑:“這下跟你們一樣了。雖然有點別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腳。
就是嘛,東家年時誤歧途,跟著洋人近墨者黑,糊里糊涂沒了辮子,這回國幾年,大家一直心中有憂,就怕他哪天偽裝不好,讓無良兵找茬。
現在安全啦!
雖然下半段辮子還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麼多男人,免不了有禿頂發的,那頭發也都是渾不勝簪,留不長。底下也接假辮子,有可原。
林玉嬋當然沒跟著歡呼。覺得好可惜啊。
容閎頭發微微有點卷。他摘下帽子時,那原本的三七分短發,很飄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難為的神,也能瞧出來,這發型一改,對他來說,是個極大的犧牲。
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辮子,有些人卻又將它留了起來。
不忘初心而已。
容閎自己后腦勺,忽然撇下眾人,朝蘇敏走去。
“敏小兄弟,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并非趨炎附勢,也并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實踐我自從耶魯畢業以來的人生理想。別人也許對此不以為然,但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不諳僚智慧,以后還要仗‘同鄉會’多指教。”
他依舊遞出那一角錢。
蘇敏放下筷子,站起,懶懶的一笑。
曾國藩殺太平軍,屠得滿城滿鄉流河。當初容閎進戰區時還嘆過,兵何必下手那麼狠。
如今為了幾樣機,立場變得快。
“容大人,你想好。”他客客氣氣地說,“腳踏兩條船,后果難以預測。”
容閎正道:“我哪條船都不踏。容某選擇歸國,就是為了報國。只要是有利于中國富強之事,不管讓我留什麼發型、拿誰的俸祿,我都無所謂。甚至,若要我違背天,說一些可笑的話,做一些稽的事——只要不是太過分,我也會努力適應。今日曾總督令我置辦機,立中國制造業之開端,為了匹配這個任務,才給我相應的。如果有一日,他令我做些不符合我原則之事,我也會毫不猶豫,把這個給還回去的。”
蘇敏打量他片刻,微微一笑,收了銀幣。
然后輕輕嘆氣:“怎麼辦,大人越來越多,明年我要考慮漲價了。”
容閎一怔,琢磨半天,才聽出些微諷刺的意思,坦然一笑,不再自辯。
他從歸國伊始,就想走從政這條路。中國社會等級森嚴,他一介白,縱有千般志向,如何能打通向上的門路。
只是前些年始終不曾遇到伯樂,這才蹉跎經商,賺錢只為日常花銷,并非終大志。
好在,他經商時一心二用,認識不人,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攬了不雜事。這些看似微小的積累,一步一步,終于在同治二年的夏天,量變到質變,一舉攜他走參與國事的大道。
看似無心堆積的枯葉雜草,但只要遇到一團野火為,就會燃得轟烈。
蘇敏剛剛拱手,容閎忽道:“先別走。我需要你幫我……見證一下。”
蘇敏挑眉,問:“商鋪的流水日常,林姑娘不是都總結過了嗎?你還是不信?”
林玉嬋忍不住,輕輕朝蘇敏使眼。
冷嘲熱諷也得有個度啊爺!
蘇敏角掛著輕微冷笑,假裝沒看見。
容閎講完自己的經歷,這才取過林玉嬋總結的賬本和工作報告,細細讀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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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幾個小時前,他以為自己的店鋪已經灰飛煙滅,心疼是心疼,但他壯志得償,也不太沮喪。
林姑娘做事穩健,也許會給他剩下仨瓜兩棗,讓他回來時不至于借宿別人家,他已經很激。
如今翻開賬簿,他越看越驚訝。
大半的產業都還在,都被林玉嬋用各種手段保存了下來。那些迫不得已賣掉的,也都議出了合適的價錢,沒有被白菜大甩賣。
那些被他丟下的合約貸款,謹慎計算,拆東墻補西墻,改簽了無數文書,違約只有三五,用最小的代價,保留了容閎和博雅的商譽。
更可貴的是,博雅牌高端茶葉,供應居然沒斷——倉儲茶沒了,果斷聯系徐匯茶號,利用他們的渠道,找來福建的同等級茶供應——雖然價格高了數倍,但賠本賺吆喝,換得品牌的艱難生存。
容閎面凝重,換了個充足的座位,一行一行細看。
蘇敏忍不住眼角又冷笑,“沒有錯的。我幫忙審過……”
“好啦。”林玉嬋拉個凳子坐他邊,悄聲勸:“不就是當個嘛,又不是他主去求的。爺口下留啦。”
蘇敏面稍緩,看一眼,笑了。
小姑娘很這麼溫言語求他什麼,這次好容易破例,居然還是為別人說話,真想擺個兇臉跟發脾氣。
“我就是看不得他把你們晾那麼久。”他輕聲說,“早知他如此心安理得,我就該勸你去澳門。”
林玉嬋記仇,板著臉道:“晚啦。”
“我只是自己不做,又不反對別人做。”蘇敏微乎其微地笑笑,又低聲解釋,“朝中有人好辦事,我不得把曾國藩也發展天地會骨干呢。”
林玉嬋也笑:“這可有點難度。”
“沒你想的那麼難。”蘇敏一本正經說,“你也許不知,曾國藩招募的湘軍,里面不乏哥老會員——那是兩湖地區的天地會分支,比我們兩廣會黨手更‘黑’一些。容閎去他手下做事,應該能跟不人對上暗號,以后他的仕途只會平坦,沒人敢給他挖坑。”
林玉嬋目瞪口呆:“……”
曾國藩知道這事嗎?
容閎忽然側頭:“林姑娘。請過來一下。”
林玉嬋趕恢復正常表,跟伙計們坐到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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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了一下,總賬上現銀,還有九百四十七兩銀子,”容閎取出鑰匙開錢箱,“這段日子蒙大家合力持,拿的薪水也缺斤短兩,容某深為激。這些錢是大家幫我省出來的,我不敢擅專,就當做這段時間的獎金吧。老劉……”
博雅眾人聽說要拿全部現銀發獎金,沒人歡呼,再遲鈍的都意識到了容閎的意圖。
“東家,還是要理啊?”
常保羅有點犯愣:“做也可以同時經商啊。沒有令。別的都這樣。”
林玉嬋忍不住提意見:“我們努力維持了幾個月,為的就是博雅這個小家不散。您再考慮一下。”
容閎面帶歉意,再次朝眾人團團一揖。
“置辦機才是大事,我要一心一意去做,其余雜事能舍就舍。你們都別勸我。”
他已找到更心的事業,商鋪什麼的,外之而已。
眾人雖然不舍,但見容閎心意已決,也只能接。
大家帶著悵然,深地環顧四周。
容閎沉片刻,開始攤派:“老劉、老李、小趙,你們各拿二百兩。不要推辭。剩下的歸保羅。祝你新婚愉快,去度個月吧。”
眾人齊齊屏住呼吸,互相張看。
“二百兩……”
夠得上好幾年的薪水!
但眾人不及道謝。大家立刻發現,落了一個人。
常保羅馬上道:“林姑娘雖無薪水,但從四月份起,就沒取過的分紅。還進去不自己的積蓄。”
容閎一笑:“從四月份起,店鋪也沒盈利。的分紅反正沒有了嘛。”
說著看了林玉嬋一眼。
林玉嬋聽到容閎分配,居然絕的一句沒提到自己,一開始震驚了兩秒鐘,心中盤算,應該不是被剛才的怨婦口吻給氣著了。
“我一直給您錢,現在快一文不名啦。”微笑著提示,“架子上這些貨,都是剩到最后,頂頂難賣的。您可別給我出難題啊。”
“唔,對了,這些貨。”容閎好像才想起來,指著那些落了八層灰的牙刷牙嗅鹽溫度計,笑道,“都給你,能賣出多錢,算你本事。”
他拔掉鋼筆帽,刷刷開始寫轉讓書。
“還有博雅虹口剩下的那十幾箱茶葉、家家什,統一歸林姑娘所有,你可以自行理。那個院子你如果退租,二十兩銀子押金可自留。”
眾伙計互相看看,也都面帶不解之。
這些東西看著多,但……其實都是蒜皮的小。也堪堪夠抵回這些日子倒的錢。
若放在幾個月前,是博雅洋行中資歷最淺的一個,年齡又小,又是姑娘,得到的待遇稍微遜,也很正常,無人會有異議。
可大家這些日子有目共睹,若沒有林姑娘的打細算,博雅洋行約莫早就死了,絕不會像今日這樣,還留著大把資產,讓容閎費心分配。
博雅的伙計都是厚道人,做不出太損人利己的事。
趙懷生忍不住說:“東家,還是給留點現銀吧。九百多兩銀子,分五份……”
容閎搖搖頭,笑道:“我現在是,得避嫌,哪有給一個無親無故的小姑娘發大量銀子的?”
林玉嬋“嗯”一聲,心里有點酸楚。
在一瞬間,心中轉了數個念頭:這幾個月,為了撈容閎,為了讓博雅正常運轉,不避嫌疑,提前取了大額貨款,大部分放在自己上,以便隨時取用。
蘇敏早就提醒過,就算兩袖清風,賬目清清楚楚,也要小心惹人閑話。
畢竟,錢鈔過手,手留余臭,在大清的生意場上,是太正常不過之事。
容閎也許不會質疑的人品。可難保不會有人在一旁嚼舌,覺得了這麼久的公款,自己口袋里難道一文錢不落?
也許……容閎已經認定,已給自己留了足夠的好。不必再多加獎勵。
也許……
沒那麼多也許。早就和蘇敏剖白心跡,就算知道會引人詬病,依然會這麼做。
但行好事,莫問前程。早就考慮過所有可能的后果。
笑一笑,拿過桌上鋼筆,就要在轉讓書上簽字。
“等等。”
容閎微笑著把手里的筆出來。
“林姑娘,方才我回顧我們從那一塊銀元相識以來的種種。你從我這里掙了不錢鈔,但每一塊銅板都是你堂堂正正,用雙手換來的。期間有過波折,但總歸還是我對你不住的地方多。更別提,我逢難之時,你掙的這些錢,又慢慢給我了回去,讓我能全須全尾地回到西貢路,重甚至還增了兩磅——我想了想,這份人怕是很難還啊。
“據工部局最新的《租界地皮章程》,華人名義上雖然無法購買租界不產,但有一些法律作,可使轉讓房產不此限制。西貢路七號洋樓帶花園,占地三畝,咸九年我花銀元兩千一百買下修繕,如今應該略有升值。我將此地產轉讓給林玉嬋姑娘,謝而不辱使命。”
容閎目炯炯,看著微笑。
林玉嬋全一,驀地站起來。
“不……”
“你聽我說完,有條件。”
容閎帶著惡作劇功的表,忍笑看了一眼。
“第一,博雅制茶的牌子,不許給我砸了,你想辦法盡快恢復。第二,常保羅、趙懷生、劉有德、李敢,這幾位與我如同朋友家人,我不愿遣散,你要負責繼續給他們發薪水,除非他們自行離開,否則不許開除。第三……”
容閎寫完轉讓書最后一行,花簽下自己名字,吹吹墨跡,蓋上鋼筆帽。
“第三,花園不許毀,常春藤不許鏟。洋樓木窗框上的把手不許換。那是十七世紀的法蘭西古,我好容易淘到的。”
“林姑娘,別傻站著,墨要滴下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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