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先生, 你是否愿意娶孟氏為妻,按照圣訓的教誨,與同住, 在神面前和結為一, 、安、尊重、保護, 像你自己一樣……”
四川路上的洋涇浜圣若瑟堂,小小一座尖頂, 窄窄一道木門, 今日人頭攢,熱鬧非凡。教堂圍墻外面著幾十個脖子, 都是來看熱鬧的。
胖胖的中國牧師穿著長衫改的牧師袍, 辮子藏在高帽里,腰間別著旱煙袋, 前掛著紫檀木十字架, 一本正經地念臺詞。
“……不論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是貧窮, 始終忠于,直到離開這個世界?”
牧師改行前大概是唱戲的, 一段話說得抑揚頓挫, 方言味道還十分濃厚。他話音未落, 底下親友轟隆轟隆, 笑倒一片。
有些年紀大的當場捂耳朵,輕聲斥道:“什麼來去的, 麻死了, 何統!這洋人玩意兒太不莊重!常家也真是太慣著孩子了,居然縱容他這麼搞……”
不過大多數人還是喜聞樂見, 新人越窘,他們越開心。
臺上的兩個新人臉紅桃, 接眾賓客的圍觀。
新娘孟氏十八歲,是個面如滿月的文靜姑娘,乍一看就是個轉版常保羅,兩人極有夫妻相,都穿著中式婚禮服,并排在圣堂上一站,像畫上的金玉胖娃娃。
幾個賓客指著兩人背后的圣母像,好奇地輕聲詢問:“這是啥神?送子觀音嗎?”
作為邀賓客之一,林玉嬋坐在禮拜堂的木長椅上,饒有興致地觀賞這一幕土洋結合混搭婚禮。
本來以為,那些中不中洋不洋的土味婚俗,是現代商家發明出來的呢……
原來從近代開始就有苗頭了。
不過,以現代人的視角來看算土味;以當前人們的認知來看,已經是新得不得了。
常保羅一直傻笑,還不時朝底下賓客拱手。林玉嬋一直提心吊膽,就怕他說出“歡迎臨”來。
牧師提醒好幾遍,他才答答地說一句“是”,眾人哄笑鼓掌,震得禮拜堂屋頂搖搖墜。
大多數人都沒見識過西式婚禮,不賓客都當來看戲。以為這是創意鬧房的噱頭,專門臊新人的。
畢竟,“正常”的婚禮還在后頭呢。
幾聲荒腔走板的嗩吶聲傳禮拜堂,被教堂守門人噓了回去。一個披紅掛彩的中國司儀探頭進來,跟墻上的圣母像對片刻,又趕關門出去。
和禮拜堂相鄰的小屋里,已經備好了茶水喜糖,供西儀結束之后,新人給雙方父母奉茶。鑼鼓隊和彩飾花轎也等在教堂門口。娘家哥哥手里拿個紅蓋頭,虎視眈眈等在門口,隨時準備等新娘出來就罩臉上,然后再開始標準中式流程——迎親、拜堂、大宴賓客……
不過土洋結合也會出岔子。新人剛剛宣誓完畢,外頭司儀呼哧帶跑進來,說那請來掃轎的全福太太,從縣城過來的路上讓巡捕圍住刁難,現正困在小北門呢。
新娘家趕派幾個長輩去周旋。
中式婚禮暫時無法開始。還好牧師早有預案,請賓客們四看看,自己化導游,指著墻上的油彩畫,繪聲繪地講起創世故事。
林玉嬋出人群,溜到教堂后面的回廊。
立秋之后,涼風習習,帶來陣陣清爽。回廊下植著一排五彩的月季,高高低低的探著頭,送來清淡的香氣。
教堂圍墻外面大樹下,幾個衫簡樸的小販坐著納涼,擔子里盛著米糕點心。一駕趾高氣揚的洋人馬車飛速駛過,小販們連忙用土布蓋住挑擔,作慢的,擔子里濺上了灰。
只好把那落灰的糕點拿出來使勁吹,吹完放回擔子里繼續賣,一邊小聲咒罵。
最傳統的中國,和最新的西方,在這個城市里生混合。相比之下,教堂里的土洋結合婚禮,倒顯得頗為和諧。
回廊的白石板長椅上,已有人坐著等。一雙長擱在石階上,似是閉目小憩。
林玉嬋抻平子,隔兩尺坐在他邊。
“老板,融個資唄。”溫言語,甜甜一笑,“企劃書信昨天已托人送去了,有空看嗎?”
蘇敏連忙站起來,熱朝作揖。他神輕快,眉梢眼角都帶笑意。
他也接到了請柬。他穿了件八新的青長褂,窄袖立領,襯得眉眼干凈利落。
但款式面料都屬平常,穿出去顯氣質,又不會搶了新郎的風頭。
“多謝林姑娘看得起我,但蘇某莫能助呀。”蘇敏上來就狡黠微笑,“義興船行要擴張,老窩在上海不是長久之計。我剛剛看好寧波、鎮江的兩碼頭,連泊位帶倉庫,要許多押金的,頭疼得很……哎,生意做大了就是麻煩,賺錢再多有什麼用,銀子買不來快樂……”
一邊高談闊論,一邊笑眼看,對林姑娘眼下的窮途末路、現金流衰竭,表示極大的同和神上的支持。
林玉嬋白他一眼:“送份!”
蘇敏抿起角,細細品著這三個字里的咬牙切齒。
他低下頭,懷里出林玉嬋投遞來的“融資企劃書”,一頁一頁,慢慢翻看。
當初義興船行奄奄一息,他為了活命,咬牙送份,讓這姑娘得意好久。
現在這一箭之仇終于得報,蘇敏神采飛揚,欣賞林玉嬋那一臉稚拙的商業假笑,故意拖長聲音,一副翻農奴把歌唱的欠揍樣。
“林姑娘,你要清楚,”他緩緩開口,一臉春風得意,“我現在若出手,拿走的可就不只是二十五分之一了。”
還好,他就算是趁火打劫奚落人,那副賤樣也不難看,容里帶著張狂不羈,顧盼神飛的模樣,別有一番風格。
林玉嬋狠狠瞪他一眼。
早料到他會是這反應。沒辦法,風水流轉,誰讓現在缺錢呢?
倒是想貸款,但各大銀行本不會考慮給一個子開戶。
只能把主意往人頭上打。
撥弄著邊的月季花瓣,乖巧笑道:“沒關系,我不似某些人一不拔,我很大方的——新的博雅洋行,我打算分散權,保羅和老趙都拿他們的獎金了。你想認購多都可以,只要讓我拿穩51%就行。”
說得有竹,好似很現代,其實在現代也沒有經商的經驗,只看過財經新聞和閱讀材料,靠自己東拼西湊,加上一點想象力,這才大膽決定,將新博雅改為份制。
蘇敏垂下眼,將的企劃書翻到某一頁,上面果然寫有“份制”的詳盡計劃。
月季花香浮在四周,混著領間那淺淺的皂角味道,清新而潔凈的暗香。
他那香氣,不聲瀏覽一遍,沉片刻,才換了正經神,似笑非笑看著。
“按大清律,商鋪的債務就是全東的債務。萬一你經營不善,欠債跑路,這些東全得連坐。若有人認購三以上,至是個發配寧古塔——林姑娘,常經理和老趙都是厚道人,你殺也不是這麼殺的吧?”
林玉嬋:“我……”
這就是大清落后的地方了。傳統華資企業,按律必須承擔連帶債務責任,在經濟學上稱為“無限責任公司”。企業一旦破產,所有東必須參與還債,直到傾家產還清為止。
試想,某民在手機上買了一千塊某公司票,過兩年公司經營不善,負債累累,打開手機一瞧,票走勢一路向下,穿破了零線,目前價格負一萬塊,還不清就得上征信、變老賴、甚至坐牢——這種票,誰敢買?
眼下雖然沒有票易所,但道理還是一樣的。
所以,中資商鋪的所謂合資參,一般都是人參與,大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陌生人可不敢冒這個險,把自己的命運跟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友商栓在一起。
過去的廣州十三行商,有錢的時候富可敵國,人人仰;一旦資金鏈斷裂,還不上債,按大清律就是詐騙罪,就是非法集資,昔日縱橫商海的紅頂商人,頃刻間為戴罪之,幾代人積攢的家業全部抄沒,必要時老婆孩子都得賣。
所謂富不過三代。在封建時代的中國搞商業,就是這麼步步驚心。
蘇敏家就是這麼敗的。他當然知道其中風險。
所以當初林玉嬋索要義興份的時候,于于理,他必須問一句:倘若我負債破產呢?你有這個心理準備嗎?
而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老狐貍們,為了規避這種風險,早就立法允許“有限責任公司”——如果公司虧損破產,東可以申請破產保護,損失最多是投資清零,而不涉及其他個人財產,做到和公司的債務完全切割。
這樣一來,有能力的商人,也許會有那麼幾次失敗的創業,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他積累的個人資本不會因此而清零,從而長久地停留在資產階級當中,確保社會的持續繁榮富裕。
當然,“有限責任公司”也有弊端。譬如大東可以惡意破產,留一堆爛債,自己依舊坐擁巨額財產逍遙快活。
但那畢竟是資本主義畸形繁榮之后的象,而且是數。在十九世紀的國際商業舞臺上,尚不是很嚴重的問題。
可想而知,當大清國門打開,西方“有限責任公司”大批涌,和本土的“無限責任公司”同臺競爭,朝夕間就能把本土中國商人打得滿地找牙,輕易摧毀任何可能做大的華資巨鱷。
當然,大清民對這種可以合法賴賬的西洋公司,一開始都是不買賬的——憑什麼這麼玩?憑什麼你們可以出老千?
但沒辦法。人家船堅炮利,以“理”服人,不接不行。
那學學他們可以嗎?
——祖宗法,怎麼能改。
只要大清法律不改,中國商人只能是帶著鐐銬進競技場,頭頂條單薄,只有一條命;而對手卻裝備良,而且還有無限復活卡!
總之,蘇敏覺得,林姑娘這次突發奇想,創意很好,可惜風險有點太大。
“不是我不信你。”他推心置腹,淡淡道,“但這樣的商鋪做不大。以后你的那些東,為著自安全,本不會允許你大舉借債……”
林玉嬋笑著聽他說完,將企劃書翻過一頁。
“這是商鋪法人變更申請書副本,已通過工部局審查,過兩天就能辦妥。我猜你沒仔細看。”
蘇敏還想給科普“無限連帶責任”,冷不防聽到什麼,話音一頓。
“……法人?”
教堂外面還響著零碎敲鑼聲。里面賓客的笑聲此起彼伏。他改了懶散的坐姿,直起,詫異地看一眼。
“法人”是西洋公司才有的啊。
小姑娘從不在正事上開玩笑。
再低頭,中英雙語的申請書上,這間位于西貢路7號的華資商鋪,英文名赫然是:
Liberal Trading, Ltd.
蘇敏呼吸輕了一瞬間,盯著那Ltd三個字母,覺自己好像不太認識英文了。
Ltd – Limited –有限責任公司。
蘇敏掌舵義興近兩年,那些私下里公開里給他使絆子、兌他、憑借雄厚資本跟他競爭的外資船運公司,不管取了何種花開富貴的中文名,什麼旗昌、華海、北清、金利源……翻開注冊文件,那原版的外文名字后頭,都帶這仨字母。
導致他的本能反應,一看到Ltd就頭大。
他猛然轉向林玉嬋,腦袋有點暈,心跳有點快,面前的孩突然變得有點陌生。
依舊帶著波瀾不驚的微笑,朝他眨眨眼。手里攥著月季花瓣,送來迷人的清香。
蘇敏肅然問:“怎麼辦到的?”
“不是尋常路。旁人學不得。”抱歉道,“首先,博雅是在租界注冊的洋行,原東有利堅國籍,因此從一開始就不適用大清律。至于轉讓之后……就像轉讓地產一樣,有一些法律作,可以在華人控的前提下,修改商鋪質。就像你的船掛英國旗以避稅一樣,是個灰地帶……前幾日我三顧茅廬,把容先生從一堆工程圖紙中請下來,查了半天法律文件,還用了他在律師界的人脈,才爭取到這個后綴。”
手指Ltd三個字母,出寵溺的微笑。
“有限公司,合法賴賬哦。”
叮咣叮咣,教堂外頭突然開始敲鑼打鼓。嗩吶聲瞬間蓋過了管風琴的樂聲。
“全福太太”總算姍姍來遲。迎親隊伍備好了轎子,開始中式迎親程序。
嘩啦一聲,教堂門大開。賓客們撇開牧師,呼啦一下涌出來,有說有笑地跟上轎子。幾個小孩圍著新郎討紅包。
巨大的鞭炮聲響徹云霄。蘇敏心里跟著一跳。
有人朝回廊這邊大聲招呼:“先生太太,這邊完事啦!去看拜天地、吃宴席啦!”
林玉嬋起,帶著笑,回蘇敏。
“老板,融個資唄?”
蘇敏:“……”
小瞧這姑娘了。
他彎腰,拾起地上一枚掉落的喜糖,深深一眼,低聲道:“怎麼辦,我好想娶你。”
林玉嬋臉紅一瞬,抬眼一看,他故意做出嬉皮笑臉,目中帶著死不正經的氣,明顯開玩笑。
也笑著回:“蘇老板饒了我吧,我存點錢不容易。”
這不是玩笑,是真心話。別人還能應付,蘇敏要是真打錢的主意,怕自己骨頭渣不剩。
蘇敏爽朗一笑:“走啦,席間再講。”
他將那喜糖放進口袋里,眼睫飛快地了一下,藏住一瞬間的黯然。
覺悟不錯。最好永遠把這話當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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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房離此不遠,吹吹打打一刻鐘,慢悠悠走著就到了。
來觀禮的賓客又多幾十個,都是不屑于、或是沒勇氣參加剛才教堂婚禮的。
容閎百忙之中撥冗前來,正笑呵呵地接新人敬酒。
他已決定,前往歐,親自考察頂尖工廠,給洋務運中的中國購來最好最先進的機。
這年頭越洋船票購買不易,但他眼下已是五品藍翎頂戴,又有幾乎用之不竭的公款,商家自然給他大開方便之門,奉上良辰吉日的頭等艙,不日出發。
容閎去心似箭,行李早就打包好,連隨都理得差不多。今日臨時開箱,只翻出一件西裝,穿上之后筆颯爽,整個人一下子洋氣四。
林玉嬋確信,如果他穿著這西裝走在外灘路口,再給難民乞丐撒錢,絕對不會被人給了。巡捕們肯定會主圍過來保護。
但誰讓他一心報國,當初回國之后,立刻就穿回民族服裝,學廣東話,學書法、戴假辮子……把自己整回一個中國人樣,導致各種被狗眼看人低,欺負過不次。
如今他換上洋裝,惹得好多人圍觀,互相悄聲詢問:“這是中國人還是洋人?看起來很有錢啊……有家室嗎?不如咱們給介紹一個?……”
林玉嬋要過一份賓客名單,仔細掃視著。那上面的每一個名字,對來說都是潛在的集資對象。
今天常保羅大喜日子,請到的都是關系的親友。大家男同堂混雜,就算看不上一個商,多半也不會摔臉子鬧僵。
又是新郎倌工作的店鋪,總得給點面子吧?
這是難得的機會。
按圖索驥,厚著臉皮,跟十幾個人攀談過。果然,人家見一個年輕姑娘開店集資,雖然不以為然,但都笑瞇瞇收了的名片,沒有擺臭臉的。
林玉嬋回到自己席位上喝水。沒喝兩口,就到旁邊同席的客呼啦一下站起來。
“哎喲喲新郎倌必須干這杯!”
原來是新郎敬酒來了。
按照中式婚俗,新娘已經在房里蒙蓋頭等著,不來湊熱鬧。所以只有新郎一個滿屋轉。
而且今天這土洋結合婚禮,結合得還比較原始,沒有請伴郎。常保羅也真實誠,至十幾杯灌下去了。
原本圓圓白白的福氣臉,如今了個雙黃大月餅。走路走得歪歪斜斜,那地板在他腳下好像一塊吸力不均的磁鐵。
這桌客大部分是長輩,指著他嘻嘻哈哈,搶著再給他灌。
林玉嬋抿微笑,就不上去補刀了。
沒想到常保羅巍巍端了杯酒,先走個之字形曲線,再來個原地漂移,直接落到面前。
“林姑娘……”
同桌大娘們有幾個變了臉。
都是參與過當初“弄堂相親介紹一條龍”的親友,本來這事早忘了。聽常保羅出個“林”字,才猛然想起來。
有人低聲問:“誰請的?不該請啊!是自己來的嗎?”
林玉嬋也是一怔,站起來。
酒壯慫人膽,他今天可別說話。這麼多娘家親戚看著呢。
常保羅暈乎乎地笑道:“林姑娘,請——請假。忘記跟你說了。月。請假。”
林玉嬋松口氣,撲哧笑出來。
“去哪啊?”
“我的老婆,伊的老家,寧——寧波。三日后,回門,順便……順便路上玩玩。”
“回門”跟“度月”居然能有機結合,土洋結合出了新高度。
林玉嬋當然是爽快批準,笑道:“玩多久呀?”
常保羅低頭,有點不好意思:“月嘛,顧名思義,當然是一個月了。聽說外洋習俗都這樣。”
林玉嬋:“……”
真是字面意思照搬啊?
不過,新博雅眼下現金枯竭,業務清淡,總要等集資完畢,才能開始忙起來。這一個月里他一個,倒也不是滅頂之災。
林玉嬋權衡片刻,最后說:“那這一個月我可不發薪水。”
帶薪婚假,想都別想,沒門。
常保羅紅著臉,道:“不敢不敢,不拿薪水。”
他們兩人幾句對話,把旁邊一群弄堂大娘聽得直咋舌。
“這是那個林氏嗎?——哦哦,是小保羅的新東家。大概生得像而已……”
至于保羅為啥會認個小丫頭當東家,大喜日子,大家都心不問。
干完這一杯,林玉嬋賀喜的任務完,看看時間,就不留著鬧房了,逆行穿過人流,出到門外。
空氣一下涼了兩三度,鬧哄哄的樂聲也飄遠了。左右一顧,發現蘇敏也跟同時離席,正站在相鄰一家茶館門口,朝招手。
笑著跟過去。
“有限責任公司”的魅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