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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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等待黃老頭痊愈的三天里, 林玉嬋也沒閑著。派老趙紅姑念姑去上海近郊,收了更多棉花樣品,跟選中的棉田地主簽了訂單。

棉花俏, 蹭個熱點不容易, 必須全力投

還好快。慢慢的, 當地棉商也開始下鄉訂貨。一片好田,有時候被多家看中, 還得拍賣競價, 價高者得。可見棉花行之火熱。

博雅商貿有限公司如今兼營茶棉。資本雖然雄厚,但剛剛收購了徐匯茶號, 周轉現銀不多。棉花的訂貨量也中規中矩, 不用跟別人紅著眼競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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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又空,去徐匯茶號視察了一下。提前派人踩過點, 確保不會撞見德行的人。

順娘長胖了些。許久未見, 這小囡發育飛速, 個子快趕上林玉嬋了。

在一間單獨的工坊里,系著圍, 捋著半截袖子, 練地篩茶品茶, 里哼著小調。

乍見到林玉嬋, 順娘臉通紅,十分不好意思, 停了手里的活。

“林阿姐, ”認錯,語氣忸怩, “我……我不是故意告訴我爹的。我的新嫂子,看上了你給我的那個手帕兔子, 要拆著玩,我不讓,急哭了,不小心就說,說這是領錢的憑證。我爹再追問,我不肯說,可是他打我……我爹脾氣不好,是不是給你難堪了?都怪我……”

林玉嬋笑笑,揮手表示這事翻篇。

“本來就是咱們兩人胡鬧。沒憑沒據的,也虧你信任我。掌柜那邊我已通過了,放心。”

又問:“工作還順心?”

順娘靦腆笑笑,眼中煥發神采。

“我要是男的,我肯定就做這行了!”

林玉嬋彎腰,抄起筐里一捧茶葉,鼻子底下聞聞,笑著回:“不是男的也能做這一行呀。你看我。”

順娘忙道:“你不一樣。我不能跟你比。我是要嫁……”

紅臉。

究底,是許了人的。婆家催得不,還能讓再浪一陣,但過門之后肯定就不能這麼自在了。

林玉嬋笑著斜睨一眼。

“嫁人之后確實不太適合做這種力活。”順著大清古人的邏輯思維,不地攛掇,“畢竟要伺候公公婆婆,嘗湯嘗藥,不能被品茶葉影響了舌頭;要懷孕生孩子,不能整天彎腰篩茶。但……”

眼看順娘因為“懷孕生孩子”幾個字,臉紅猴屁,林玉嬋心中涌起一陣“調戲良家”的惡劣快

若無其事,接著說:“但若是當經理,又不一樣了。你可以收幾個徒弟,手下管幾個人,每天只要視察管理,樣檢查,制定規范……又沒那麼累,抱著孩子都能做。”

順娘絕地扎進一個空竹筐里,作勢撞墻,細聲抗議:“姐姐你說什麼呢!我怎麼可能……可能……還、還抱著……”

“你現在當然還不行——不不,不是因為沒孩子,是因為你專業素養還不過關。”林玉嬋忍笑,繼續調戲小,“不過希總是要有噠。再這樣做一兩年,你完全可以比得上你爹的那些小徒弟。我現在是徐匯的大東,我也完全可以提你做經理呀!現在我的常保羅經理,月薪銀元十五,還有博雅份福利。你想想看,你若是一個月能拿回家十五塊銀元,你婆家舍得讓你呆在家里繡花做飯?”

順娘頭上頂著個筐,僵住了。

“銀元十……十五?”

準公公在衙門做師爺,連薪水帶外快,也拿不回十兩銀子!

婆婆更別說,就算每天十二時辰連軸轉的織布,也換不來這麼多錢。

未婚夫呢?悶家里讀書,白吃飯,一文錢不掙,每年筆墨書本費反倒花銷不

晚清的江南,婦積極參加經濟活,每家每戶都有人織布繡花養蠶桑,有時掙得比男人還多。

雖說賺的錢總歸夫家支配,但畢竟也提升了婦的家庭地位。除了那些禮教森嚴的大戶人家,十歲以上平民孩,幾乎沒有閑在家里不掙錢的。

當然,工作范圍也僅限于家里。要想出門干活,還是阻力重重。

但隨著洋務運的深開展,這個阻力也在逐漸瓦解——已有洋人在租界開辦紗廠,廉價招工。雖然只能招來一些赤貧子,或是沒有家庭拖累的寡婦、自梳之流,但畢竟是用金錢為餌,撬開了中國社會千年的“男主外”的倫常基。

因此林玉嬋畫的這個大餅——“只要掙錢足夠多,婆家也會許你出門工作”——在北方陸也許是天方夜譚,但在開放的上海,也并非無稽之談,完全有希實現。

更何況,順娘的婆家,要攀附容閎的場人脈,更不太會得罪博雅的人。

“當然啦,常經理資歷深,讀過許多年書,會講英文,你當然不可能向他看齊。我就是給你個參考價位。”林玉嬋輕輕把大餅收回,“我只保證一樣。博雅公司男同薪,有多大本事拿多錢。不會像洋人的紗廠織廠一樣,只因你是婦人,就平白斬你一半工錢。”

順娘輕輕拿下頭頂的竹筐,頂著一頭碎茶葉,目放空,陷沉思。

記事起,家里爹娘給灌輸的認知就是,一個孩子,在娘家只是過客;最要的就是規規矩矩平安長大,以后風嫁人,孝順舅姑,和睦妯娌,相夫教子,溫良賢淑,給婆家發發熱,度過有意義的一生……

嫁了人的婦,也能當什麼“經理”?

林玉嬋拿起個炒茶用的竹掃帚,輕輕敲打

“好啦。上工!不然你連小學徒的工錢都拿不到。”笑道,“我也沒招過經理,你若想做第一個,咱倆一齊努力試試,風險自擔。你若不興趣,就當沒聽過。千萬別跟你爹講。”

順娘慢慢點頭,拾起篩茶工,深呼吸,努力使自己重新進工作狀態。

“另外,”林玉嬋放輕聲音,吩咐,“這段時間,若有廣州德行的合作單子,麻煩你留意一下細節,下次我來時,給我匯報——也不許跟別人講!”

順娘可算學乖了,捂住自己的,笑著點點頭。

打死也不會再碎了!

林玉嬋忽悠順娘堅持工作,除了覺得這孩子天資不差,想拉一把,不要讓平白被婚姻耽誤了,還有一些自己的考量。

徐匯茶號畢竟是半路收購,上上下下都是掌柜的人。空降一個趙經理畢竟不是長久之計。需要在徐匯茶號部,培植一個自己的心腹。

是個男的,有無數手段和徐匯茶號里的雇工師傅們建立切關系。不說別的,請人去紅燈區泡個姑娘,一下午大煙,就會有人轉換陣營,為赴湯蹈火。

做不到。就算是男的,也絕不會如此自甘墮落。

只有一個順娘,跟還算合拍。不僅是小籠包吃出來的酒誼——順娘為著“玉兔基金”挨的一頓打,足以和林玉嬋建立深厚的革命友誼。

同為人,順娘也不會像有些男工那樣,就質疑,不服管,讓平白多費口舌。

林玉嬋想,先在順娘這里埋個小小的種子。到底能不能如愿,還需要著石頭過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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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林玉嬋準備充足,帶齊各種文書證件,來到上海縣衙前,準備注冊花公所。

蘇敏幾乎和同一時間到達。兩人相視一笑。

“阿妹,”蘇敏留出得的距離,輕聲道:“實話說,我沒想到你能這麼快就開始搭臺唱戲。我以為,花公所的事,怎麼也得弄上一兩個月呢。”

林玉嬋得意道:“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嘛。”

蘇敏:“太快了,要小心基不穩。”

“謝蘇老板提點。”林玉嬋笑道,“我會盡量穩住的。”

今天又是做寡婦的一天。面人見了素淡裝扮,一般不好意思細看。但倘若真有人細瞧,就會發現這“小寡婦”神采奕奕,舉止充滿活力,眼中帶著滿滿的希,一點也沒有“未亡人”的自我修養。

隨后,請來的兩位友商也先后到來,先跟蘇敏認識寒暄了一下,然后轉向林玉嬋。

“夫人,我們一會兒還要去郊區驗貨,不能耽擱太久,恕罪哈。”

兩位友商分別姓杜姓丁,都是本地小商人,今年才開始參與棉花投機,急需人脈,加上思想相對開明,這才響應林玉嬋的花公所倡議。

林玉嬋自然十分激,客客氣氣謝了兩人,說:“我打聽過了,手續齊全,好給夠,敲個章就行了。不花多時間。”

現在就等趙經理把黃老頭帶來,一起簽字按手印。

的“原棉鑒定量化標準”草稿已。等花公所正式掛牌,馬上就可以付諸印刷,為花公所的出道業績。

上海第一家提供原棉專業量化質檢的專業平臺,即將誕生。

到時別人縱然有異議,不買賬,也算是搶占先機,掌握輿論主權。

想得

但是趙懷生遲遲未到。

友商逐漸等得焦躁,低聲商議:“第五個是誰?不會變卦了吧?”

衙門口熱鬧,轎子人力車來來去去。一個衙役湊上來,皺著眉頭:“來辦事的?走遠點,擋著老爺們出了!”

幾人只好挪遠幾步。

大街拐角忽然匆匆跑來一個人。林玉嬋跳起來迎上。

“老趙!”

趙懷生平日里穩妥持重,做什麼都慢吞吞。今日卻跑得長衫都皺了,氣吁吁,臉上滿是失憤慨之

“林姑娘。”他著氣,急急忙忙地說,“我沒……”

“黃老先生呢?”

趙懷生臉像苦瓜,低聲道:“你最好親自去看一眼。”

林玉嬋心里咯噔一沉。

第一反應是,黃老頭的眼睛不會又出問題了吧?歐文醫生口碑很好的呀。

蘇敏瞥見斜對面一家茶館,微微笑道:“與其在這里著吃土,不如去喝盞熱茶。兩位老兄請。”

算是把兩個友商拖住一會兒。

林玉嬋跟著趙懷生就跑。

貧民區老鼠橫行,污水天。林玉嬋從懷里扯出紗巾,蒙住下半張臉,勉強擋住臭氣。

黃老頭的破屋,房門大開,空空

一個戴瓜皮帽的牙人,提著個桶,正在房門口刷漿糊,上“待售”的字紙。

趙懷生指指那房子,表示這就是自己看到的一切。

林玉嬋一時間頭腦空白,上前就問那牙人:“這房子以前的住戶呢?”

牙人見是個年輕小寡婦,一瞪眼:“我哪知道?你買不買這屋子?不買走開!”

鄰舍幾個人出來看熱鬧,穿著補丁服,臉上掛著木然的表

趙懷生拉拉袖子。

“小囡,”他低聲說,“我問了左鄰右舍,咱們離開的當天,那黃老頭就張羅賣房子。昨天搬走的,如今不知在哪。”

林玉嬋覺得不可思議,磕磕絆絆問:“為、為什麼?他不是簽了合約?他不要補了?……”

茫然轉,看到一個白頭老太,衫破條,巍巍站著,似有話說。

拉開臉上紗巾,禮貌問:“老婆婆,你知道這里的人……”

“當然是搬走啦。”老太似是憤慨,聲音高而刺耳,指著那空屋,“黃老頭走大運,先是來了西洋醫生,把他眼睛給治好了,不收錢。然后又不知哪個濫發好心的,施舍他一筆小財。這就看不上我們老鄰居了,說什麼,有這些本錢,足夠他從頭再來,開鋪子賺大錢!……”

林玉嬋震驚了。

“不是只給了他十塊銀元……”

好歹是做過棉商的,對銀錢沒概念嗎?

那老太嘆口氣:“其實黃老頭要是眼睛瞎著,有他親孫伺候,安安穩穩的養老,也罷了;可他畢竟是富過的人,不甘心哪!他賣房子倒罷了,可他千不該萬不該……哎,那小囡囡我們看著長大的,可憐的孩子沒爹娘,自從能夠著灶臺,就伺候爺爺,洗做飯、端屎端尿,乖得很!黃老頭再鉆錢眼,也不該把這孩子給舍了呀!姑娘,你說說,這還是人嗎?”

老太太左手心拍著右手背,連連搖頭。

林玉嬋驟然全發冷,打了個輕微的寒戰。

“婆婆,你說清楚。什麼‘舍了’……”

白發老太搖著頭,雙手比了個數字十。

“加上房子,還有飛來的橫財……哦對,還賣了副頂好的眼鏡,足足湊了五十銀元。作孽!多好的小囡囡,不愿養,哪怕把提前嫁去別人家呢!”

老太太見林玉嬋一個小姑娘家,只道是個好奇路人,這才竹筒倒豆子,抱怨半天。

孰料那給錢的“冤大頭”,近在眼前!

林玉嬋,舌尖泛出苦味。

驀然想起,三日前第一次和黃老頭接,聽他細數過去的事跡:

“……想當年我揣著五十銀元來上海,打拼出一個大商鋪……”

“……我若不是眼瞎了,想必如今還開著鋪子,紅紅火火……”

當初慨,老頭子事業心沒丟,實在不錯!

趙懷生也是頭一次聽到這些,滿臉錯愕,問:“這麼會有這樣的人!這麼會有這樣的人!自己的親骨,說不要就不要?”

他自己小康家庭出,有四個小孩,舍哪個都是要他命。

又問:“賣哪去了?”

老太嘆氣:“人牙子領走了,誰知道!只盼著買主能厚道點,這孩子太可憐!”

一個瘸漢子也出來湊熱鬧,啐一口,臉上冷笑:“這商人哪,一沾上錢,都是六親不認的貨!你們是不知,這黃老頭從一開始就嫌棄,嫌不是個小子,沒法傳家業傳香火。他兒子又死了,這次有了本錢,以后再發財,三妻四妾都娶得。你別看他頭發白,可也才剛過五十歲,哼,嘻嘻,大有可為哩……”

那白發老太咳嗽一聲,瞪他一眼,喊道:“喂喂喂,沒看到這里有小姑娘嗎!莫說話!”

漢子回敬:“小姑娘怎麼了?黃老頭的小孫不是更小?老頭賣小囡的時候你沒說話,現在倒意見大?”

白發老太噴口水:“那是人家家事,我一個外人,做什麼惹人嫌?你不是也沒過問嗎?起碼那小囡到我這里討吃食,我沒趕過!”

…………………………

兩個老鄰居大概早有過節,說著說著就吵起來,臉紅脖子

林玉嬋攥著兩只拳頭,雙腳似有千斤重,挪著步子,慢慢進了那間破屋。

老鼠口依舊結著蛛網。能賣錢的家什都不見了,僅留一個破土灶,灶旁斜丟著一個小竹籃,籃子里尚有幾把爛菜葉,豁牙齒,好像發出無聲的嘲笑。

墻角堆著一把干枯卷邊的石榴皮。碎碎的果皮上帶著指甲印,是小黃姑娘一點一點,用力摳下來的。

林玉嬋閉了眼,額頭靠在土墻上,眼淚奪眶而出,打了腳下坑坑洼洼的地面。

覺得自己特麼是個傻

選擇幫助黃老頭之前,也曾留個心眼,確認這老頭之所以陷貧困,不是因為片或賭博。

這才放心跟他易。覺得他就算人品一般,還能壞到哪去?

況且他還曾是小刀會的“自己人”!

卻未料,一切都比不過那失而復明帶來的、瘋狂的野心。

心里有個微弱的聲音告訴:你不傻。你只是高估了人的底線。

可那又怎樣,想起黃老頭最后那個不甘心的眼神,恨不得穿回三天前,給自己來上一拳。

抄起土灶上一口破碗,嘩啦一聲,地上砸得碎。又突然發狠捶墻,屋頂簌簌,掉下一片灰。

“小囡,”門邊趙懷生焦急地,“你沒事吧?”

“我……”林玉嬋咬牙,抹掉兩手淚,用力緒,如實說,“我……有點后悔……要是我沒有找上門,就讓黃老頭瞎到死,窮到死,他離不開孫,也不會這麼輕易把賣了……”

以為自己聲調平穩。在旁人聽來,已經嗚咽得變調。

“我怎麼那麼不小心……嗚……”

老趙空有一肚子哄小孩的經驗,不知如何安這個早的姑娘。

他重重嘆口氣:“別說你,我也沒看出來啊!要怪先怪我呀!咱們博雅幾號人開會議定此事,誰也沒想到會變這樣啊!誰知道世上能有如此無恥之人?日后肯定要遭報應的!”

他頓了頓,又說:“可是我不明白,那老頭安安心心的待在花公所,拿咱們的津,攢上幾個月幾年,照樣能開店賣貨,為什麼非要毀約冒險,把自己弄得毫無退路呢?”

林玉嬋著鼻子,恨恨地說:“因為他覺得花公所本搞不起來。因為他不想我制約。因為他早就不想要他的小孫!”

,還自以為很明地“要挾”黃老頭,要想拿津,就不許打孩子。

孰料那時,老混蛋心里大概就已經在盤算,這孩子能賣多錢了!

忍不住又酸了眼眶,心里一陣接一陣的

趙懷生低聲問:“那現在怎麼辦?”

林玉嬋倏然驚覺。

現在是老板。手下幾口人等著吃飯。

寶貴,沒時間讓浪費在這里哭。

“趙經理,”吸著鼻子,蘸干淚水,用紗巾圍住臉蛋,快步走出臭氣熏天的巷子,“煩你去縣衙,跟那幾家友商告個罪,把他們先送走。花公所暫時搞不起來,不過原棉質量鑒定的冊子依然要印,以博雅的名義出版即可。棉花訂單照舊理。保羅后天回來,以后這事他負責,不用你兼顧兩頭,你回去寫個接備忘錄……”

趙懷生點點頭,將這些吩咐記了,心里微微苦笑。

這姑娘就是如此的風格。早在博雅共管的時候他就有所會。越是心里著急上火,面上反而越是掩飾得好。語速快,邏輯通,神無端的,走著走著恨不得跑起來,好像拼命把自己甩進工作里,就能暫時忘記那些煩心事。

此時剛哭過一場,立刻神抖擻的開始善后,趙懷生不有些擔憂,問:“那你呢?要不要休息一天?”

終于拐上租界的寬馬路。林玉嬋咬著,躲過一輛呼嘯而至的洋人馬車。

“嗯,給我請假。”說,“我試試,能不能把那小囡找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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