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玉嬋沒理會這暗示。連月來的超負荷運轉, 給上繃了一的弦,把拴在數字和錢鈔的迷宮里。
還沒能徹底轉換心態,風花雪月更是無從談起。
“手續都辦好了?客運船票賣出去多?”忽然想起來關心一句, 不過關心的是船, “這一趟不是賠本賺吆喝吧?”
蘇敏輕輕瞪一眼。毫沒覺出他的怨氣, 大眼睛里盛滿真誠,看著他。
今日穿著半新的藕衫, 特意熨過, 平平展展,像一只無辜的小蝴蝶, 在他眼中晃來晃去。
蘇敏沒脾氣。
只能帶著往回溜達, 語氣淡淡的自豪,答道:“船票早售罄啦。畢竟上海華人蒸汽客首航, 票價又比洋人船公司低, 大家都來搶新鮮。聽說還有黃牛炒票的。早知如此, 我當初讓人把座位裝得一些了。”
他說完,側首, 看到邊人又忍不住笑意, 角用力抿著, 好像聽到很好玩的事一樣。
他忍不住想, 黃牛炒票而已,有那麼稽嗎?
又囑咐:“我不在的時候……”
“有會務找石鵬。有生意找當班伙計。”林玉嬋嫌他啰嗦, 截斷他的話, “不用每次都……”
說話時腳底下沒看路,被他一把推進岸邊小屋。
屋里全是檢修船舶的工, 水腥味濃郁,幾乎沒下腳。即刻被他狠狠抱住, 雙腳幾乎離地。
胡攀著一把木船槳,臉紅抱怨:“干什麼呀。”
“我要出門一個月。”蘇敏終于厭煩了旁敲側擊,著緒,輕輕咬著牙,提醒,“你一個月見不到我。”
這沒心沒肺的家伙,沒事人似的,問一句答一句,一點沒有依依惜別的覺悟。蘇敏覺得出了這個門,下一刻就得跑回棉花田。
說好的“多自古傷離別”,說好的“之耽兮不可也”,那些詩詞都是誰瞎編的?
就現在,還若無其事,輕描淡寫地笑道:“知道啦,一路平安。”
蘇敏只能再細致地提醒一下:“會不會想我?”
笑著搖頭,不答。
懷表滴答響。蘇敏知道時間不多。真的該回去收拾了。
他忍不住,手把手教正確答案:“說‘想’。”
“……”
依舊是調皮的笑。
蘇敏只好先表誠意,低聲說:“我會很想你。”
點點頭。
“我會帶著你的小子,抱著睡覺。”
終于有點臉紅,輕聲回敬:“我要抱著寶順洋行的支票睡。”
他又氣又笑,無可奈何,退一步,說:“明天來送我。你答應過的。”
林玉嬋故意跟他杠:“我好忙的。趁著現在棉花價格還高著,我得趕快再加工一些……”
“這些可以給手下。”蘇敏不由分說,扳正肩膀,蠻橫注視那雙慧黠的大眼睛,“我明天一早就要見到你。”
林玉嬋故意為難,眨眨眼,模仿他那無利不起早的語氣,問:“那你給我什麼好呀?”
這姑娘學他也學得不像,東施效顰,一點也沒有財迷心竅的覺悟。
蘇敏彬彬有禮朝拱手,回敬:
“等你來了,再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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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一日,虹口義興二號碼頭,蒸汽客“嬋娟號”噴著黑煙,整裝待發。
空地上照例放了一堆鞭炮,不友商和社會名流都到場恭賀。小販推著車,吆喝著茶葉蛋餛飩包子,穿梭在人群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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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和洋行上海總買辦唐廷樞,三十多歲,瘦削干,穿著紡綢細緞長衫,披著貂斗篷,前掛著的金表鏈,在一群仆人簇擁下,微笑著朝《北華捷報》記者展示他的頭等艙船票。
“支持國民航運,支持國民航運啦!”唐廷樞有點近視眼,看不清周圍誰是誰,于是團團拱手,練地說著廣味話,“我來替你們檢驗一下,中國人的船到底安全不安全!哈哈哈!”
當然,他也不是坐船度假的。怡和洋行有意在中國地開疆拓土,正需派人悉長江沿岸市場。坐誰的船不是坐,挑一艘中國人自己的船,也算是響應朝廷洋務運號召,做個忠君國的姿態。
唐廷樞忽然看到眼前來了一人,頭觀察片刻,才認出來,笑著招呼:“敏!早晨!食咗飯未呀?”
蘇敏信步走來,拱手微笑:“唐先生,有心。”
當初掛靠怡和洋行的船舶免□□就是托唐廷樞弄的,當然也讓后者小撈一筆。兩個又都是廣東人,在異鄉上海,結了深厚的商業友誼。
唐廷樞夸了幾句船,又低聲說:“生意做那麼大,考慮回怡和做買辦麼?我給你作保,不虧待你!”
蘇敏配合地表示寵若驚,笑道:“那我這許多船怎麼辦?”
唐廷樞大驚小怪咋舌,再低聲說:“怡和收購呀!你給個價。”
前一秒還“支持國民航運”,后一秒就幫洋人談并購。買辦的自我修養便是如此,蘇敏一點不驚訝,甚至覺得這才是唐先生的正常水準。
“英國佬摳門,”他微笑,“早領教過。”
笑話,義興賣給怡和,全中國的會黨兄弟不得把他活剝了。
唐廷樞見了他這態度,也心里有數,笑著打個哈哈,收回話頭。
“你忙你忙。我好容易讓人排隊買的票,頭等艙可別教人給占了。”
他跟在幾位富商太太后面,扶著欄桿上了船。
幾個隨行的從人定的是二等艙船票,于是留在后頭,耐心等著。
二等艙三等艙幾百客人,熙熙攘攘在圍欄后面等著。有人指指點點:“哇!看洋人!看黑番!”
一個洋商拄著手杖,踱著方步,走進碼頭。他生著眉,方下,雖然穿著筆西裝,神態中卻帶著一草莽氣,腰間別著桿沉重的槍。
他看看锃亮的汽船,轉用英語斥責:“我的船票呢?我的船票要是丟了,我把你屁開花,黑鬼!”
洋商后,跟著一個異常高大的黑人奴仆,生得濃眉大眼,手臂壯,負著至一百斤行李,聞言趕放下箱子,哆哆嗦嗦地在口袋里翻找,終于找出了頭等艙船票,雙手遞給主人。
“史斯先生。”
洋商史斯接過,嘟囔:“要不是旗昌船公司沒票了,我才不坐中國人的船。要是他們敢出紕,我就起訴索賠。”
說著話,還是一肚子氣,順手用手杖□□奴的后背。
嘭的一聲悶響。黑奴痛得五扭曲,依舊恭順提起主人的行李。
責打奴仆之事,中國人司空見慣,倒也沒見多怪,只是暗地里嘆:“這洋小廝倒是很聽話。”
又有人發現什麼,小聲說:“不,不是小廝,是的!雖然丑,但你看那脯……”
人群一下子小小,眾人踮起腳,指指點點,爭相圍觀那個比男人還高大的黑番。
手長腳長,黝黑而,睫長得出奇,厚厚的向外翻,五其實還算端正。但在當時中國人的眼里,這種異樣的相貌,自然當之無愧稱得上一個“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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縱然在華夷雜的上海,黑卷發的“洋人”也十分見,眾乘客沖著指指點點,猜什麼的都有。有人說是皮病,有人說是曬的,有人讀書多,振振有詞,說這是《山海經》里的珍稀種,本以為滅絕了呢。
黑奴對此早已習慣,一邊舉重若輕地卸著行李,一邊輕輕哼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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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立在不遠,靜靜看著船工船副維持秩序,船上茶房張羅著幫人搬行李。
凜冽的寒風吹得他角飛揚,勾勒出輕健的廓。
這一行他有意放手,不管船事,只作為一個普通乘客,全程視察監督,確認他的手下有能力駕馭這樣一個龐大的乘客群。
他要做的,只是到了各個港口,下去跟相關衙門和友商刷個臉,低價收點資產,順便找找散落的天地會親友。
船上客人良莠不齊,他這次賣票又是華夷兼售,更是人員混雜,安全上決不能掉以輕心。
頭等艙上完客,便是二等艙的中產家庭,隨后是挑籮夾擔的中下層百姓,扶老攜進三等艙。
至于那個人人避之不及的黑奴……蘇敏在廣州也見過同種黑人,知道并非妖魔鬼怪,朝手下點頭示意,讓放進去。
他有意低調,乘客都不認識他,把他當個看熱鬧的友商。
蘇敏看了一會兒熱鬧,眸子微微暗。該來的人還沒來。
平時都早起,難道是有事絆住了?
忽然登船口略有。船副江高升手里揪著一個人,撲通丟下船舷。
被丟下船的人灰頭土臉,趴在地上喚:“我買票了……”
江高升踢一腳。那人兜里掉出一堆零碎。
幾個左近客人立刻認出來:
“這是我的鼻煙壺!”
“這是我的荷包!”
“這是我給老婆打的耳環!”
……………………………………
“這是妄圖混上船的小!”江高升高聲告訴周圍乘客,“人贓俱獲,即刻送!”
隨后有義興的碼頭伙計趕上,將小扭送出去。
整個流程一氣呵,伙計們個個虎虎生威,一臉幫派大哥相,比那小還像壞人。
時局不穩,府吃閑飯。“文明行商”是奢,打擊惡人只能靠自己手。
岸上的人驚嚇了片刻,趕檢查自己財,發現都在原位,這才松口氣,笑道:“這兒真是不長眼。義興的船,那是敢跟土匪對打槍子兒的,都上報紙了!嗐,誰不好,太歲頭上土。”
蘇敏忍不住一笑,手輕肋下。炮彈彈片的傷痕還在,淡淡的,幾乎看不出。
他向親友送行的通道。那里面人已不多,隔著柵欄,依依不舍地跟上船的親友揮手。
沒有他悉的面孔。
現在忙著賺的棉花錢,難得春風得意一回,也有大老板的風范了。
不是輕易能約出來的。
他自己業務繁忙,以前不也經常害久等。
船副江高升朝他招手:“老板,過來啦!要關閘了!”
蘇敏失地戴上風帽,向船方向走去。
他覺得自己也可笑。當初一點點學商,稚地跟他討價還價,他舍不得剝削過甚,從來都是手下留著三分。從他這里免費師,他也睜只眼閉只眼。看著一點點給自己拼家,不是也自得其樂。
見生意日漸做大,他雖然上敲打,其實也自鳴得意,一廂愿地覺得,他教出一個機靈的小徒弟。
如今小徒弟翅膀了,能單飛,而且飛得遠,他不是更應該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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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登閘門口,繃著面孔,過留守的石鵬,遞給他一個小包裹。
“待會給林姑娘送去。”
石鵬一怔,隨后別有用心地朝他一笑。
“等你回來自己去送行嗎?”
這半路空降的后生小舵主,自己業務不太,切口都背不全,老張羅著要改,簡直何統。石鵬對他有種老父親似的心,覺得他在時代的巨上有點飚太快,最好有個穩重的姑娘給他定定心。
不明白他矯個啥。明明每次林姑娘造訪離開,他角都帶著一晚上的笑。
就這,友商們還說他城府深,喜怒不形于?
石鵬等了一陣,沒等到答案,心里給蘇敏點個蠟,又退而求其次地問:“那,送的時候,留什麼口信?”
蘇敏檢查船舷護欄,幫著船工解開纜繩。
“不用。知道……”
“我知道什麼呀?”
忽然,銀鈴般的小聲音在他后響起,“怎麼不直接給我呀?”
蘇敏聲音停滯,慢慢的,眼角溢出驚喜的笑意。
石鵬比他還高興。包裹往他手里一塞,拽開大步走人。
“我看店去了!老板放心!”
蘇敏覺得有些恍惚。林玉嬋跟他并排站,腳下一個大包裹,靠著船舷欄桿,閑適自若地看著他。戴了低檐的洋布帽,穿一瘦長的灰男式短褂,一襟中分,很好地掩飾著自己的別。
蘇敏呼吸驟然急促,突然怒形于,喚那驗票的:“怎麼放進來的?”
虧他在送行通道等那麼久。這丫頭走后門!
林玉嬋忍俊不,拉過他袖,拖長聲音道:“蘇老板別錯怪人。我持票上來噠。”
蘇敏萬分驚愕,從手中接過一張皺皺的手寫船票。
沒錯,帶著義興賬房助理的簽名。
嗚的一聲汽笛響。船解纜,黑煙噴出,緩緩駛向吳淞口。
甲板上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吹得額角碎發飄。
“我昨天就想告訴你,誰讓你一個勁兒把我往外趕。”眼中帶著狡黠笑意,一只水鳥從邊俯沖而過,“花了我三倍票價呢。蘇老板,建議你控制一下黃牛炒票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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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呆立了兩秒鐘,茫然看著水面上白鳥騰飛,角慢慢翹起,臉頰爬上一抹淡紅。
他努力繃著臉,冷著聲音,淡淡道:“你不做生意了?”
“生意可以給手下。”原話回敬,“我昨天說的話你都沒認真聽,是不是?”
昨天說什麼來著?蘇敏很確定,自己每個字都記得住。但此時此刻,竟一個句子都想不起來。
只記得他各種威利,這死妹丁一點也沒有留的意思,害他郁悶了一夜。
林玉嬋看著他那魂不守舍的樣兒,捂著臉,簡直要笑瘋過去。
“哈哈……嘻嘻嘻……”
覺得昨天自己暗示得很明顯了!
誰知他一筋,非要表態“舍不得,很想你”,想個討糖的小孩,討不到還生氣,還哀怨,以為鉆錢眼兒,被棉花迷了魂,那眼神若是帶溫度,早就把凍明大冰磚。
那時口袋里已經藏著船票了,要上演離別大戲,演技不夠啊。
蘇敏不敢太放肆親近,深深看著小姑娘的雙眼,低聲道:“你知道這船是去哪的吧?”
可不是黃浦江一日游!
“知道。申漢航線,下一站鎮江,然后儀征、蕪湖、安慶、九江、武、漢口。來回一個月。”林玉嬋指指自己腳下行李包,冷靜說道,“前一陣上海的棉價異常,我懷疑是洋商在縱。他們在各大開埠港口都有辦事,相互聯絡迅捷,大有作空間。我打算實地去訪一訪,看到底是哪些人在搗鬼。不弄清楚這些,我們中國商人只能被等待價格波,我的生意做再大,心里也不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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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且,拘泥上海一,視野局限太多。我做茶葉做棉花,從沒真正去過陸原產地,總覺得缺點什麼。我總得出去見見世面。”
有條不紊地說完,綻出一個小小的笑容,悄聲道:“所以你送了我什麼好呀?給我看看。”
“年輕仔一個人出門,我看你膽子可以。”蘇敏板著臉,藏不住笑意,“你在幾號房?我送你去。”
林玉嬋理直氣壯答:“義興船行是業界公認最安全,連個小都混不上來。我才不怕呢。”
蘇敏翻開手里的船票,再瞟一眼,臉烏黑。
“……三等艙?”
林玉嬋無奈:“黃牛手里的票也不多呀。就這,還是我加價搶來的。”
蘇敏哭笑不得,攬過轉半個,面對甲板。
“林姑娘,三等艙船票不賣給客。客只能去頭等艙。”他說,“哪個黃牛賣你的票?給我個名字。”
林玉嬋詫異,不滿地回頭:“這是歧視!”
蘇敏無奈,指著那幾乎肩繼踵的甲板旅客:“一個月,男雜這樣?……抱歉,我不想吃司。”
我大清自有國在此。哪個船老板敢讓男乘客一起通鋪睡覺?萬一出點風化案件,巡捕兵還沒找來,憤怒的民眾得先把他掛船頭,示眾三天三夜。
況且這年頭,有旅行需求的客極。出趟遠門花銷大,為名聲,為安全,家里也會稍微加點錢,讓和婢單獨有一間房。
只有林玉嬋這個對大清國稍微有點遲鈍的憨憨,才會眉開眼笑地從黃牛手里接過三等艙船票。
無言以對,氣鼓鼓地看著江上水波。
蘇敏輕輕拍肩,“早跟我說呀,我給你留一張。”
話沒說完,看到倔強的臉,就明白了,笑著嘆口氣。
林姑娘總是那麼好強。公事公辦,不想占他這個便宜。
他說:“我人去給你問問……”
話說一半,自己也覺沒希。頭等艙的客人非富即貴,又有不客,哪個肯換三等艙?
這時船工喚他,說頭等艙有西洋太太語言不通,正鬧別扭,大家的洋涇浜英文不管用,請他救個場。
蘇敏皺了眉,斥道:“不是發了課本讓你們學麼?回程就考試,不通過扣獎金。”
但也得去。他抱歉地看了林玉嬋一眼。
大半的船工水手都認識,個人囑咐兩句,先照顧著。
林玉嬋反倒朝他輕松揮揮手,央水手清空一個長椅,坐下來看風景。
頭一次坐船游長江。來到大清以后,終于有機會出門旅游啦!
——當然,是帶著考察任務的。不過離鎮江還有一日一夜的水路,路上好風,就當給自己放一天遲來的假。
甲板上人多,大多是三等艙的散客,不愿意悶在下層統艙,于是花一角銀元租了竹席,席地而坐,打開隨包裹,開始吃喝。
江浙一帶,太平天國大勢已去。李鴻章招募外國兵勇,編為“常勝軍”,帶著高尖□□火炮,一同圍困著蘇州無錫;洪秀全也早就被曾國藩的湘軍困在了江寧(南京),了孤家寡人一個。
長江水道開始恢復正常通行,不滯留上海的居民,都有迫切的回鄉需求。
乘客們小聲議論時局,都道長逆匪時日不多,這連年的戰總算要結束。
秩序還算不錯。茶房在兜售茶水小吃,水手們從一張張竹席間穿梭而過,訓練有素地作那巨大的帆和汽。
林玉嬋吹了一會兒江風。茫茫水霧中,吳淞口炮臺若若現。眼角一彎,攥自己手包。
甲板上的乘客們都在吃東西聊天,竹席上攤著水、黃酒、花生米、鹵爪……頗有后世綠皮座火車的架勢。
林玉嬋早有準備,包里出茴香豆。
還沒吃兩粒,忽然邊一暗,長椅旁坐了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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