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藥丸)》 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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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拈著一上好卷煙, 手指輕輕敲桌沿。
大清男子多有煙癮。就算不起大煙膏,也有五花八門的各式替代品——旱煙、水煙、洋煙、雪茄,從貴人到百姓, 男人幾乎無人不食, 就連七八歲鄉野小兒, 也懂得張著一口青黃不接的小牙,像模像樣地上一口。
有人熱湊上個火折子, 蘇敏搖頭, 右手蓋住左手。
原本他無所謂。偏偏這兩年認識一個脾古怪的小姑娘,不僅討厭所有煙味, 而且經常和他危言聳聽, 說煙短命。
雖然這姑娘馬上就不屬于他了……
他心中一瞬間的絞痛。總不能給留個惹人嫌的印象。
他夾著一未點燃的煙,看著周圍人吞云吐霧, 有點不耐煩。
說是“一道商討對策”, 高談闊論半天, “船”字出現過不到二十次。酒過三巡,話題還停留在福州路的堂子里。
若在平時, 他也能跟著瞎湊合兩句。但今日不在狀態, 滿腦子都是那句“結束”。
他心煩意, 撇下煙卷, 假作酒意涌上,起告辭。
“兄弟真的不行了, 來日……”
幾雙手把他拽住。
“再干一杯嘛……”
蘇敏余漠然, 看著這些熱的友商。其中有幾位,是當初買廣東號時借過他錢的。雖然格人品未必跟他合得來, 但這份人他始終記著。
于是又坐下,端著酒杯未飲, 直載了當說:“諸位不是說,我來商討對付洋行封鎖的對策。趁著兄弟還沒醉,請大家賜教,我會盡力合作。”
眾位老板互相看看,都有點尷尬。
“哈哈哈,喝酒……”
蘇敏撂下杯子。
“敏,”盛記船行的楊老板,業號稱千杯不醉,一雙眼睛出奇的明亮,過分靈活地在他上轉了幾轉,住他,“那些西洋人,志高氣豪,不擇手段。我們這幾位老兄弟呢,跑船跑了大半輩子,也累了,斗不了。你聽我們一言,這人生富貴呢,一命二運三風水,沒法跟時運作對。大家也勸你,莫要太拼了。洋人槍打出頭鳥,等你做到上海華人船運第一,他們會集中起來對付你。這是大伙的肺腑之言,不愿看你平白欺……”
蘇敏臉微微一沉,微笑道:“去年賀歲宴,大伙不是還約定同進同退,抵外侮麼?再說,有你們幾位的沙船撐著,我怎麼也排不到上海華人船運第一。諸位如果對蘇某有疑,也不必向著洋人說話吧?”
楊老板尷尬笑:“真的是為你好……”
楊老板近來新納小妾,眼圈有點發黑,渾甩不掉的脂香。再看他手中煙卷,從往日的土煙換了墨西哥雪茄,市面上很是見。
以前他出門,都是簡單帶個老仆完事。今日他后卻伺候著兩個年輕力壯的保鏢,腰間纏著黑布,蓋住約可見的火`槍。
蘇敏不聲抬眼,將酒桌上這幾位行業大佬,一個個打量過去。
有人避開他的目。
“鄭老板,”蘇敏輕聲問,“你的負債還清了?這一塊玉好,不便宜吧?”
那被點名的鄭老板干笑一聲,又略帶得,亮出拇指,點頭道:“用匠人的手筆,和田羊脂玉……”
終于有人耐不住,截了話頭。
“實話告訴你吧,敏,我們都打算回鄉養老了!船已都理了,沒通知你,不好意思……”
蘇敏立刻問:“賣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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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老板雙眼四,看著他,慢慢道:“你知不知道,外國洋行近日開放華人附,我等已將船舶貨棧打包賣給洋行,得了銀子,反過來買他們的份。照他們的經營狀況,到明年至翻一倍價值,而且還有分紅!我們算了算,每年白拿的銀子,不比自己辛苦經營的。敏,這是反過來做洋人的東家,是為國爭的事。我們今日就是勸你也考慮考慮,以卵擊石誠可嘉也,但也要想想自己的實力……”
蘇敏將手中卷煙末。
這些行業元老集退休,他蘇敏可不就了那個“出頭鳥”麼。
“沒人通知我。”他低聲說,“就是這一個月間的事。”
在座各位倒是心齊。
眾人訕笑:“跟洋行簽的合約里有條款,不讓往外說。”
蘇敏心中那若有如無的不安愈發強烈,點點頭,客氣笑道:“知道了。多謝告知。大伙同行一場,敏祝各位安鄉野之樂。”
“等等!”
幾個人一同出聲。
“敏,你再考慮考慮。這里沒外人,咱們說話也不用避諱。在大清做生意,誰肯讓你安安心心賺錢!各種苛捐雜稅不必說了,哪日惹了,直接把你抄個家徒四壁,也是常有的事。還不如把銀子投給洋人,還能安心賺個花紅利錢,何樂而不為呢?”
“就是!洋人有律法政令上的優勢,掙錢比咱們容易得多。同樣一萬兩銀子本錢,你辛苦一年未必剩下多,給他們,滾滾生利,你也不是不會算這賬!
“可不是。洋人是專做慈善的財神爺,”蘇敏微微冷笑,“他們搬回泰西家鄉的一船船銀子,原來都是憑空變出來的。”
眾人強行尬笑。
其實這些友商說得也沒錯。洋行確實在聯合起來對付華人船運。方法是收購和開放附——既然打不死你們,就將你們收編,“化敵為友”,為麾下之臣。
等最后一家有規模的華人船行歸附,洋商便可為所為。
“其實早就有買辦向我提出過收購附。”蘇敏忽然轉,角浮起冷笑,一字一字說得清晰,“但我沒答應。今日向諸位揭個家丑:家父闊氣時,也曾是旗昌公司廣東分號的大東,每年拿著幾萬銀子的分紅。后來突遭橫禍、急需資金周轉,想要變賣份取出分紅,旗昌的洋商卻三推四阻,搬出無數西洋法令,最后只兌現了實際價值的三分之一。諸位,看在以往合作的分上,蘇某奉勸一句,還是要給自己找個退路,莫將全部家寄托在洋人的良心上。”
這番話猶如一陣凜冬寒風,吹冷了席間的煙酒。
眾友商張口結舌:“不、不會吧……你一定記錯了……他們是重信譽的……”
“你們在附之時,可曾檢查過洋行的資產負債借貸表?我猜沒有,因為工部局沒有相關法令規定洋行必須出示這些東西。”
蘇敏說完,撂下一眾瞠目結舌的退休老頭,彎腰掀簾,走出船艙。
浪費了他半個鐘頭,還染一煙味,肯定會嫌……
忽然,他腳步頓住。后腰間被頂了什麼的東西。
“蘇老板,來都來了,別那麼著急走呀。”楊老板新換的保鏢在他后,沉沉說,“好容易請得大駕臨,不如再多見幾個朋友——等等,聽我說完。我知道這外頭有你的人,手指就能把在下大卸八塊。但今日春社,難得一次熱鬧,萬一驚擾了百姓和貴人,旁邊這麼多兵,可也不是干吃飯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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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被一船艙的煙味熏得皺眉,起眼皮,靜靜打量那幾位退休船主。
都笑眉笑眼,一副和氣生財的樣子。
但那笑容中藏著心虛,不需要多犀利的眼睛,就能看出來。
“嗯,這位,”一個眼中四的胖商人掐滅雪茄,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問,“冒昧請教,是敏什麼人?雖說他朋友多,但他去哪兒是他的私,不好隨便告知陌生人的……”
“東。債主。” 林玉嬋坦然說,“蘇敏欠了我八千兩銀子不還,我尋個人還得向各位報戶口?”
管他別人怎麼猜。明明看到蘇敏上了這條船,眼下人影不見一個。問附近的義興船員伙計,沒人注意到異常。
蘇敏自從接任金蘭鶴之位以來,不靠譜之多矣,但這種丟下眾兄弟憑空消失的做派,還是破天第一回 。
今天非得問出備細不可。不管這些商人腦補出什麼桃聞也認了。
眾船商沒把當回事。博雅公司和他們的業務完全沒集,從沒接過;“義興商會”雖然小有名氣,但加盟員多是做大宗商品的,沒幾個運輸業,因此他們也不知道林玉嬋是哪蔥。
船商們見這小姑娘年而俏麗,第一反應,把當哪個書寓里的小先生,方才蘇敏賴在船上不想過來,多半貪的就是因為。
有人暗地里評估姿:難怪敏貪溫鄉,差點就沒能請過來。
大家照舊喝酒煙,笑瞇瞇的敷衍:“敏啊,多半被哪個新人給勾走啦。等他回來,你向他多討點銀子就行了,哈哈……”
笑聲戛然而止。俏麗的小姑娘手掌一翻,握了一把小巧的胡桃木柄手`槍。
槍口直對那個控場的楊老板。
“別跟我廢話,”林玉嬋冷冷道,“快說。”
不料眾船商也是見過大世面的。如果換個八尺大漢威脅一下,可能還會趕服;但這麼單薄一個姑娘,這麼小巧一把槍,在他們看來實在是威懾力有限。
那楊老板只驚嚇了那麼一兩秒,反倒笑了,把“持槍”當趣,站起來道:“好啦好啦,我們怕了。你知道怎麼開槍嗎?洋槍危險哦……”
一邊說,一邊手,想把的槍給取下來。
林玉嬋:“……”
楊老板是輕敵,可他上來就奪槍,輕敵得歪打正著。
周圍麻麻幾百艘民船,戲班子還在臺上咿咿呀呀的唱,給一萬個膽子也不敢扣扳機啊。
林玉嬋驀地回雙手,道:“洪大哥!”
一個灰人影閃進船艙,眾人尚未看到他面孔,就莫名覺得遍生寒。
洪春魁提著剛才那切豆腐的刀,指著眾船商,大大咧咧地相面,似乎是想從中挑一個順眼的下手。
還是“三千歲”刷臉管用。船商一下子面如土。他就算手里提個鍋鏟,也比西洋火`槍嚇人一百倍。
楊老板:“你、你們是……”
林玉嬋飛速思忖,最好別扯上天地會。
既然船商們把當書寓里賣笑的,那也順水推舟,假作蠻橫,對洪春魁喝道:“胡二爺說了,找不到人咱倆都得挨罰。還不快問!”
胡二爺是頗有手段的人販頭子,在上海灘的江湖里小有名氣,但素來和商界沒有集。船商們出乎意料,想不出前因后果,都呆若木。
洪春魁倒不知胡二爺是誰,但面前這一個個穿金戴銀的富商,放到十年前,他都是一刀一個當豬宰了的。眼下金盆洗手,心態沒變,冷冷掃一眼,富商們嚇得稀里嘩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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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不住瞟洪春魁手里的刀,后悔不迭,小聲說:“我就說嘛,不能做那虧心事,費力不討好……你看,惹上不該惹的……”
林玉嬋心中狂跳一下,問:“你們把敏怎麼樣了?”
楊老板趕舉手表態:“沒沒沒怎麼樣,不敢不敢,大家同行一場,不會算計他,那不是昧良心麼……就是、就是有幾個洋老爺想跟他聊聊,讓我們大伙出個面請一下……真的不敢害人,若有惡意天打雷劈……”
楊老板越是賭咒發誓,林玉嬋越是心沉,皺眉問:“去哪兒了?”
“洋、洋人的地方,我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哇,姑娘壯士你們尊姓,我們若知曉他蹤跡一定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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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租界北部,臨江矗立著一座英式鄉村風格三層花園洋房。花園布置巧,早春的碎花細藤纏繞在歐式小白亭上,腳下一道規整的水渠,引來蘇州河的活水。一個中國花匠埋頭躬,正在連夜更換新的花株。河邊草地上生了一堆篝火,一群外國男在燒烤嬉笑。
花園外聯通一個私人碼頭,碼頭外泊著一艘老式古典北海帆船,船上白漆書著船名,“Dionysos”(酒神號)。
酒神號已經報廢,無法遠程航行,于是改裝了舞廳音樂廳,就在黃浦江附近漂一漂,為一艘西式“畫舫”。此時,桅桿上飄著萬國旗,舷窗里亮著橘黃的彩燈,艙門傳來斷斷續續的西洋樂聲。俄而舷窗打開,出幾張洋人男的笑臉,姿態放松而閑適。
洋房部門口的牌子上寫著印刷英文:
Shanghai General Chamber of Commerce(上海總商會)
這是目前上海最大的商會,吸納了幾十家大小商行——當然都是洋行。他們自認是上海商業的主要參與者,因此組的商業公會,也不用特意帶“外國”、“僑商”之類的字眼 。
至于中國商人,要想加這個“上海總商會”,就像人妄想投票權一樣,本是天方夜譚,想都沒人想過。
此外,洋房門前還立著各式各樣的小牌子,諸如“海員俱樂部”、“上海板球總會”、“工部局巡捕房樂隊”……
表明這洋樓還是一樓多用,連同外面的帆船,是在滬外僑的一個休閑娛樂的場所。
這些雜七雜八的名牌外側,保護神似的,立著一個最大最醒目的牌子,上書“Foreigner Only”(僅限外僑)。
當然,像上海租界無數建筑外面豎的類似牌子一樣,這英文底下的中文可就骨得多,直接寫“華人止步”。
“……所以,”金能亨經理手杖拄地,高聳的鷹鉤鼻微微一蹙,出一副傲慢的笑容,“敏,你是第一個進此間別墅的中國人,覺怎麼樣?”
他在西洋人中也屬于高大材,平時看中國人,從來都是低著三分的目,舉目所見都是帶茬的腦殼和油膩的頭屑,讓他覺自己置某種大型畜牧場。
但對這個蘇敏,他充其量只能平視,不小心就讓他看進自己的眼睛。這種覺很糟糕,好像什麼志在必得的東西離了掌控。眼看蘇敏脊背直,從容地手推門,金能亨也忍不住了膛,腳趾在皮鞋里蜷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再做一雙稍微高跟的皮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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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半垂眼簾,迅速掃一眼四周。
洋商早就流出兼并義興的意圖,他也多次恕不合作。
本以為洋人還會跟他再斗智斗勇三百回合呢,結果人家洋人的思路意外的簡單暴:一把槍綁進來,不簽合約不讓出門。
倒也符合他們的強盜格。
不知還有多華商栽在這簡單暴的強取豪奪之下。
這是個俱樂部一樣的小客廳,位于洋樓三層。一側擺著厚重的歐式沙發,墻上滿外國人在上海的休閑合影,角落里還擺了一架鋼琴,壁爐中燃著小團火,木柴燃燒,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門口聯通一個小酒吧。幾個洋人坐在沙發上,晃著杯中時興的馬尼酒,一個金發陪酒郎風萬種,陪著他們放松談笑。
蘇敏忽然眼中微亮,朝角落里一個小圓桌大步走去。
“唐先生,徐先生——你們也在啊。”
金能亨被晾在一邊,忽然明白了什麼,臉一臭,立刻追上去,補充:“我是說,第一位被邀請進來的獨立中國商人……不是服務于我們的那些……”
他太急于對蘇敏秀優越,想讓他因為踏“華人止步”區而生出榮幸和惶恐。結果一著急卻忘了,買辦也是中國人……
在洋商眼里,買辦就跟自家奴婢差不多。他們幫著洋商一起對付華人,洋商也習慣了把他們當“自己人”,給了他們出“華人止步”的權力。
圓桌旁,怡和買辦唐廷樞和寶順買辦徐潤,兩人正在友好地商議一塊位于浦東的地皮的歸屬,也在留意門口靜。聽得洋老爺順口把自己開除大清國籍,兩人都有些尷尬。
唐廷樞近視眼,看清來人,趕站起來拱手見禮:“敏,哈哈……請了你好幾次都不給面子,今日還是洋人面子大。來,坐。”
徐潤給拉了個凳子,吩咐中國仆人換新茶。
沙發和酒是給洋人準備的。買辦們縱然腰纏萬貫,在洋人的地盤上也十分有眼力見,不做那僭越惹人嫌的事。
蘇敏眉尖不易察覺的一蹙,輕聲反問:“洋人面子大?”
“好啦,不就是聽一場戲嗎?回頭我出錢,給你補上!”唐廷樞笑道:“今日你既來了,想必是有意將你的生意分拆附的。瞧我們把文書表格都備好了,很有誠意吧?”
徐潤了,也笑道:“不是我要跟唐老兄搶,但我們寶順洋行的‘水妖’號,那是全亞細亞最快最靚的船,你見了定然喜歡。敏,你別去怡和,來寶順,包管你豬籠水,財源廣進——啊,李老弟、彭老弟。”
幾個其他洋行的買辦也侯在走廊里,此時紛紛湊上來跟蘇敏寒暄。
當然,大家當面是不會互稱“買辦”的,都是某某經理,某某代理,或者干脆稱兄道弟,聽起來十分洋氣。
蘇敏微微驚訝,角一勾,朝著各位同胞團團一揖,“沒想到蘇某還有這麼大面子。”
幾大洋行,今日屈尊派人前來,跟他商量怎麼瓜分義興。
而且由于義興的資產優質,他蘇敏能力出眾,不管之后委哪個洋行,都會是一名得力干將,所以幾個洋行之間貌似還要競爭一下,給他一些選擇的余地。
到底是賣給怡和呢,還是賣給旗昌?還是雨均沾,每家分一點?……
給他留著很大的談判空間。
可謂誠意滿滿。比列強跟大清簽條約的時候溫多了。
買辦的資質良莠不齊。有些還能稍微客氣一下,談談新聞時事;有些則急不可耐,骨地催促:“敏,今日這機會真是洋老爺開恩,錯過了就沒有下一個。你別再挑三揀四,咱們趕談!這樣,你先把你的意向說一下,想要多比例的現銀……”
買辦們巧舌如簧,是全中國最會拉生意的一群人。蘇敏被簇擁其中,一時間還真有些難以招架。
他手按桌沿,一言不發,起往門外走。
不出意外,門口守著倆大漢,腰間凸出,著猙獰槍口的廓。
“蘇老板,”其中一人友提示,“留步。路上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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