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藥丸)》 第20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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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從信箱里出一封新的越洋信件, 一邊用小刀慢慢拆,一邊細細復盤這幾個月的地產風波。
其實也曾有過瞬間的心。比起辛苦做生意,炒它幾個月房, 給自己的家翻個倍, 太人了。
很多人和一樣, 都知道這不過是一場泡沫的狂歡。但凡人都有僥幸心理,覺得只要在泡沫破裂之前安然下車, 就能火中取栗, 穩賺不賠。
但問題在于,沒人知道這個泡沫何時會破。只要參與其中, 每一分每一秒, 都等于是在布滿地雷的金山上蹦迪。
信封齊齊裁開。出容閎的回信。
眾人習慣地齊齊圍上來。這不定時的讀信活,儼然已經為博雅公司的重要團建項目。
這次的信很厚。不過林玉嬋默許大家懶。
棉花收獲季還沒到, 離“甩開膀子干大事”還有數月時間, 于是去年由常保羅帶領的棉花明星團隊, 眼下正于半賦閑當中。
至于茶貨,由于經濟危機, 生意清淡, 又剛剛兼并了德行, 需要時間消化。林玉嬋表示也不急于開工。老趙這邊也不忙。
那就專心團建唄。提升一下業務水平, 培養一下同事間的默契。
林玉嬋喝口水,開始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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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姑娘, ”容閎寫道, “收到你的來信,異常驚喜……”
今年初春, 林玉嬋試探著往國康州、容閎的下榻旅館寫信,托格納托船公司的遠洋客寄送。
當初容閎赴, 乘坐的就是這個公司的船;后來林玉嬋給圣誕·弗里曼訂購船票,也找的同一家公司,算是客。因此那辦事員也很熱心,承諾一定會小心寄送,準時送達。
在那封信里,林玉嬋敘述了博雅公司如今的業務簡況,并讓員工們都寫了問候,不識字的也口述了幾句。
信件果然送得又快又穩。容閎接到回信后,高興得什麼似的,當即長篇大論地回了信。
“找到愿意接單的機廠了。樸得南公司,在馬沙朱得士省的非支波克。我全面考察過,非常滿意!”容閎完全沒理會他的舊公司的營業狀況,一下筆就是機機,“不過,需要的機種類繁多,要等半年后才能造好。這半年我不愿賦閑,打算參個軍,做一員志愿兵,盡一盡我的國公民義務……”
林玉嬋和周圍幾個讀信的都嚇一跳,大熱天的出一燥汗。
“別別別別去危險……”
好在有人比容閎理智。接到容閎報名信的那位國將軍,一聽容閎背景,當即表示多謝意,閣下是耶魯高材生,且現大清國皇帝重任,不宜上陣拼殺,還是安心待在后方吧,以后多為中關系做貢獻。
容閎失了沒多久,又給自己找了另一件事做。
今年是他從耶魯大學畢業十周年。容閎于是去了康州紐黑文,參加了耶魯十年紀念會,見到眾多當年的同窗。一堂聚話,歡樂異常。
在十九世紀的國,能讀到大學的都是家境殷實的天之驕子。這些畢業十年的校友們,有的從了政,有的參了軍,有的了實業家,可謂人人都有明的未來。而那個唯一的窮留學生容閎,當初毅然回到落后的故鄉,就此杳無音訊,眾校友皆以為他此生蹉跎;沒想到如今也為本國之棟梁,肩負著為一個古老的農業帝國輸送工業的歷史重任,都紛紛擊節贊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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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同窗們建議,等到機造好,我回中國時不走舊路,而是橫穿國,從舊金山西行,這樣就能為耶魯首位環游世界之人了!”容閎在信中繼續暢想,“可惜政府扶持修筑的芝加哥至舊金山的鐵路還沒完工,但我已經打聽過,可以先從紐約乘船南下,穿過墨西哥,借道拿馬地峽,再航至舊金山……”
這一串地名佶屈聱牙,容閎寫的是英文,林玉嬋翻譯跟沒翻譯一樣,聽得眾人一頭霧水。
自己倒是腦海里有國地圖,對于容閎的雄心壯志深表佩服。但手邊也沒有地球儀,沒法向眾人解釋。
只是說:“他想橫穿國大陸……嗯,大概一萬里路程,我算算,就是從上海到喀什那麼遠……”
沒聽到什麼嘆的聲音。大家默認算錯了。
林玉嬋忽然想,所以……橫穿國的鐵路,馬上就要修好了?
相比之下,中國人第一條自行設計施工的鐵路,要等到40多年后,1909年才開工。
好丟人啊。
差距越拉越大,不過,艱難的一個世紀過后,又會被越越小。
容閎對這條未能完工的鐵路也是耿耿于懷。在信里強調好幾遍,可惜他不能在國多留幾年,等這些鐵路修好以后,親自嘗個鮮。
“我有位同窗,恰是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Central Pacific Railroad)之高級經理。我已用個人積蓄,購買20該公司票,以表支持。”容閎寫道,“以后若有機會再次來到國,我一定會驗橫穿利堅的火車旅程……”
這段話大家終于都懂了。聽完林玉嬋的口譯,幾個新老員工齊齊驚:“萬萬不可!”
容先生鬼迷心竅,居然也沾票了!
老趙著心口,不斷念叨:“還好他用的是個人積蓄,頂多流落國回不來;這要是把大清的款銀虧掉一兩,那可是殺頭的罪過呀!東家你不能被那些洋人帶壞了呀……”
常保羅比誰都急,催促:“咱們快快寫信,讓他別沾票!就把昨天地上撿的那個撕碎了的‘吉布森房產公司’的票給他寄過去!”
紅姑關心地說:“不妥。這一封信寄去,說也得一兩個月才到。那時候這容先生大概住不起旅店啦,估計得流浪街頭,這信收不到的……哎,他還可以吧?能做點力氣工吧?”
大家看著林玉嬋,用眼神催促趕寫信勸諫。
林玉嬋卻沒筆,眼中現出沉思之。
并非所有票都是不靠譜的垃圾。最起碼容閎買的這“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既然是國政府扶持的項目,應該不會輕易倒閉。
對了,聽過這個公司的名字!
在某個閱讀材料里讀到過,“國加州著名的斯坦福大學……于1891年,由實業家利蘭·斯坦福一手創建……在國的鐵路繁榮期間,他創建了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并從中賺取了巨額財富……”
一拍大,道:“這公司大有前途啊!”
至人家的總裁沒破產,還有錢開世界名校呢!
大家像看怪似的看著。
林玉嬋看看鐘表。午休時間到。
“是這樣的。”扯過紙筆,慢慢畫地圖,假裝自己在答地理大題,“我聽說,國國土面積近于大清,土地富庶,但東西部被山脈和沙漠重重阻隔。西部大量沃野和礦產無法耕作開發,東部的工業城市,制造的產品也缺乏銷路。如果能修建一條貫穿東西的鐵路,就會像脈一樣,聯通這個國家的資源和市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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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路”、“火車”這些概念,在當今的中國還是個新鮮玩意。只在報紙上聽說外國有,什麼樣,沒人見過。
只有數人,在畫片上見過那噴著黑煙的猙獰車頭,和蒸汽船上的黑煙如出一轍。知道火車也不過是工業文明的果之一,跟騾車馬車一樣都是拉東西的,不過施了西洋異,能日行八百里,是車中的神行太保。
林玉嬋:“容先生說,修建鐵路的工程,由國政府大力扶持,想必那些鐵路公司實力雄厚,并非皮包公司。而且修鐵路是長期的實業工程,等鐵路修好,國可以大舉開發西部,經濟起飛,為世界強國……”
紅姑幾個人徹底聽不懂,悄悄離開,吃午飯去了。
文藝青年常保羅強撐著聽了一回兒,強行評論:“別人的國計民生,跟咱們大清也沒關系呀。人家要改革發展,咱們遙相支持一下就行了,用不著真金白銀的扔進去啊。”
林玉嬋笑笑:“也是。不過容先生將國當第二祖國,愿意為它花錢,咱們也管不著。”
說這些,不是為了給別人上課,只是為了捋清自己的思路。
可以說,19世紀的國修鐵路,正如21世紀的中國修高鐵。暢通的運輸網絡,催化了國的工業化進程,把這個各州自治的聯邦國家,徹底變一個完整的超級大國。
最近的上海房地產是泡沫。國的鐵路工業,至在目前來看,絕對不是泡沫。
而是一個潛力巨大的新興產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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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不敢一意孤行,等到禮拜日中午,商會例會接后,來到兩條街外的一家平價海派西菜館,含笑問了個雅間。
蘇敏正在給的面包上涂牛油,聽到門簾聲,角不聲不響的一翹,沒抬眼。
兩人各有生意,鮮有機會獨,于是林玉嬋提議,每周約個新飯館,吃個工作餐。
以那貧瘠的經驗,這算是個很平庸的點子。但在十九世紀的上海,卻剛好趕上了洋氣的小資時髦。
最近生意不好做,但是這種難得的約會,誰都不愿意消費降級,可謂“由奢儉難”。
不過近來經濟蕭條,西菜館破例掛出八折價牌,這就必須照顧一下人家的生意。
現在兩人都有經驗了,知道怎麼定雅間、怎麼言談舉止,最像合法的“爺太太”,最不惹人側目。
“我有點擔心,”林玉嬋一邊拆著油焗大閘蟹,一邊說,“市場太。這次是地產票,咱們謹慎,避過了;下次不一定是什麼。”
平時在博雅,天天拿主意做決策,盡管都是跟大家商量著來,但必須要顯得時刻有竹;也只有在小爺面前,能誠實表達一下心深層的不安。
在缺乏監管的市場機制下,不管多麼巨量的資產,也可能在彈指間消失無蹤。
清政府的政策一日一變,在它那命運多舛的最后五十年,還有無數民變和起義正在醞釀中。
林玉嬋如今家約莫一萬兩,大部分都是博雅的資產價值——其實地價最瘋狂的時候,的家能達到一萬五千,但這些都是純數字,看得見不著。
手頭能調的個人積蓄不過一千銀元左右。已經屬于小資階層中不差錢的。
但愈發覺得,把自己所有資產都放在博雅公司一個籃子里——當然還有義興的一點份,但兩家鋪子其實命運相連——看似穩妥,其實危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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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探問:“蘇老板,你每天枕著義興這麼大家業睡覺,有沒有覺得——嗯,七上八下,心神不安的時候?”
蘇敏靜靜看拆蟹,搖搖頭,不厭其煩地拉過盤子代勞。
兩年了,沒長進。
“義興的資產又不是我的。”他答得很方,滴水不。
林玉嬋嗤之以鼻,指著他手里蟹:“公款吃蟹,該當何罪?”
他這才一笑,隨后低聲補充,“算不上多大的家業。我還嫌不夠呢。”
忘了,他屬于欠革命階級。只要他沒掙到像祖上那麼多資產,他就不會考慮“錢打水漂”的事兒。
再說,蘇敏背靠大清第一連鎖黑幫,不需要金錢來建立安全。
他做買賣賺錢,純屬發揮本能,順便幫襯同袍,給自己賺個方便。
蘇敏將沾著咸油的蟹一條條送到林玉嬋的叉子尖,看著,若有所思。
“阿妹,打算置地?”
但凡中國人,不論做還是經商,發財之后的第一要務都是買地。場殺機四伏,商界兇險,唯有土地不辜負人。只有當了地主,心里才真正踏實。
蘇敏想了想,又道:“不是我打擊你……”
在大清買地,可不像古代小說里那麼容易。土地都是農民代代相傳的祖產,除非真沒活路,誰肯輕易出讓。就算有人赤貧缺錢,家中的土地多半早就被當地財主盯上,一有機會就大舉兼并,好地本不會流市場。
更別提,鄉賢勢力龐大。很多時候外人進村要買地,全鄉全族都得開會表決,接納此人為家鄉一員,這才肯把土地賣給他。
致仕大、退休富商,也許還能靠自己的人脈和權力,搞到一點價廉的土地;像林玉嬋這種無無基的小寡婦,冒然進村要買地,人家本不會搭理。
就算千辛萬苦,弄到一點邊角碎地,無暇耕種,還得雇人打理,每年下鄉收租;若是佃農刁鉆,還得額外費許多力口舌,甚至用暴力,活討厭的萬惡舊社會典型。
要是運氣再差一點,土地被人侵占、變賣……這時候就得拼人脈、拼財力、拼不要臉,有時候打司能打一輩子。
所以林玉嬋一介無權無勢外鄉人,想當地主婆安穩收租,難度頗高。
林玉嬋聽完他的寥寥幾句警告,忙笑道:“沒有沒有。”
土地什麼的,跟土著們有一百多年代,對此并不是太執著。
況且……
等大清亡了,軍閥混戰……有多地也保不住。
其實往遠了想,名下的這個小洋樓,其實百年后也多半充公。林玉嬋對此很有思想準備:民主義的留,最終是要還給人民的嘛。
“蘇老板,”忽然問,“你買過外國公司票嗎?——不是炒地皮那種皮包公司,是真正做實業的那種西洋大公司……”
“有啊。”蘇敏仰靠椅背,云淡風輕地說,“家祖最富有時,是英國東印度公司的十大東之一。每年三紅利。”
林玉嬋:“……”
太過分了!帝國主義的幫兇走狗!破產活該!
轉念一想,這種所謂“東”,都是直接大筆注資產生的,不是靠在市場上一張張買票。十三行富商控外國公司,也不是為了炒作牟利,而是為了能參與它們的決策,獲取巨額分紅。
由此可見,蘇敏對炒也沒啥經驗。
“以前容先生曾說過,在國購買票手續復雜,需在易所占有特定的席位,才有資格。但如今國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正在修建貫穿國的大鐵路線,面向公眾發售票,所有人均可認購。他又認識公司高層,買起票來很方便。”林玉嬋把一沓紙張放到飯桌上,“這是我跑了幾家洋行、翻了幾年報紙,綜合出的一點資料。我覺得——我以為,把部分資產分散到地球另一端、一個崛起中的新興國家,可以有效地對沖一下大清要完的風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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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沖風險”這種金融詞匯,也不知是上輩子何時聽說的,但覺在此地此時用起來十分合適。至于順口說出的“大清要完”……
耳一凜,眼看蘇敏。他坦然聽取,并沒有大驚小怪。
對某些天生反骨的家伙來說,“大清完蛋”就跟“人終有一死”一樣,不過是個時間問題。
他只是忽然垂眸,眼中閃過一落寞。
這姑娘主意比天大。別人尚在擔憂下個月的米價,在“對沖風險”,給自己安排后半輩子的退路。
蘇敏低聲道:“你沒想過,真到一無所有之時,可以來找我麼?”
林玉嬋嘻嘻一笑:“多謝啦,但是做你的賬房很辛苦啊……”
“不愿意就不做。”他抿一笑,“只是來找我,在我這里休息一陣,想耽多久耽多久。”
林玉嬋心里一跳,心中一個的角落被了一下。
但上不饒人:“好呀,禮尚往來。萬一哪天你先破產,也可以來找我!我包養你!”
蘇敏手中餐刀停滯:“包養?”
脹紅臉,不知該怎麼解釋。
好在字面意義也不難理解。蘇敏微覺好笑,利落地回敬:“你才養不起。”
他不再閑聊,認真分揀帶來的材料——有宣傳單、有畫冊、有剪報、甚至還有鐵路公司招募越洋勞工的廣告……
他細細看了許久,忽然抬頭看林玉嬋。看那副端方致的眉眼,黑亮的眼珠里凝著興火焰。
“狡兔三窟,勝過一棵樹上吊死。”他最后點點頭,評論道,“家祖在投資東印度公司時,大約也是同樣的想法。”
結果不言而喻。東印度公司比蘇氏財團死得早。蘇家比大清死得還早。
林玉嬋堅決道:“國不會死。”
蘇敏溫地看著,笑了。
“你真是被容閎毒得不輕。”他催喝湯,“弄得我都想去國瞧瞧了。”
在歐洲主宰經濟文化的十九世紀,揚言說這個土了吧唧的利堅會崛起超級大國,確實很難取信于人。蘇敏第一反應,大概是容閎在博雅的時候天天吹牛,把國吹人間天堂,把林玉嬋糊弄住了。
不過他個使然,不管閑事。自己的錢自己造,要是造了……
他想象小姑娘灰頭土臉敲開義興的門,眼淚汪汪“求包養”的模樣……
還真有點罪惡的心。
結了賬,蘇敏帶著林玉嬋顧匯兌錢莊,換了七百四十元——博雅的資產不能,這些錢基本是目前個人現金積蓄的九。
然后小心封好,附一封詳細書信,請容閎幫忙購買中央太平洋鐵路公司的票 。按照當前價格23元一,可以買30,剩下的算作手續費和容閎的傭金。
如今還沒有國銀行進駐大清,幾家英國洋行都沒開展直接對業務。要想寄錢,只能寄現鈔。
其實林玉嬋也可以等容閎回來后再付他錢。但不愿占這個便宜。況且容閎手中是大清公款,不能。萬一日后讓人抓到把柄,和容閎都夠喝一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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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信件給船公司辦事員,兩手空空地回到博雅總號,林玉嬋才突然覺得中空,有點“只是當時已惘然”的失落覺。
今日員工放假,洋樓里寂靜炎熱,梔子花暗香浮。暖風吹花園里的茂盛花草,拂在墻上,發出嘩啦啦的單調響聲。
想,自己怕是全大清——哦不,整個中國歷史上,第一棵遠程海外炒的小韭菜吧?
萬一虧了怎麼辦,真能有人包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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