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普頓小姐著口, 慢慢緩過來，拼命搖折扇，仿佛跟那扇子有仇。

“見鬼, 這個毫無廉恥的家伙, ”秀眉倒豎, “做個中國的就了不起？搶他妻子的嫁妝很彩？真是給英國男人丟臉！——德文，你也真是的, 拿出你的勇氣來！拿出你的自尊, 怎麼能任他剝削……”

郜德文低著頭，淚水在眼瞼上滾。

林玉嬋輕聲道：“好啦。”

從上講, 林玉嬋對郜德文不免也有怨氣。但知道, “人沒管住自己的錢”，這并不是主要矛盾。

畢竟大清還沒亡, “有私產”才是稀罕事。就如當初順娘給自己攢錢, 被發現了照樣歸公, 林玉嬋也無能為力——并不是們多弱，而是整個社會風氣都在和們作對。

郜德文算是格強的。然而丈夫拿走的嫁妝, 依然沒有任何阻力。的丫環甚至主給出錢箱鑰匙。郜德文發現之后火冒三丈, 家中所有下人一齊跪下勸, 哭天抹淚滿園風雨, 甚至有人威脅要撞柱子，非要說出“沒關系, 應該的”, 大家才肯挪膝蓋。

就算拿刀追過去又怎樣？馬清臣要是狠下心，可以直接把送瘋人院。

康普頓小姐氣消了些, 忽然小聲說：“按中國法律，你們能離婚嗎？”

聽了林玉嬋的翻譯, 郜德文立刻搖頭。

和離什麼的，小說里寫寫而已。這年頭只有丈夫休妻賣妻，沒聽說過方提出離婚功的。就算真有悍婦鬧出個休書，方多半社會死亡，沒人再會接納。

況且郜德文作為“招安反賊”，份特殊，若是沒有這個洋丈夫罩著，怕是每天都要擔心被清算。

再者，離婚又怎樣，逞一時之氣，錢更拿不回來。

林玉嬋突然意識到什麼：“不對！按照現行法律，英國人娶中國人的涉外婚姻，應該不歸大清律管轄吧？康普頓小姐，他們應該遵守英國法律，對不對？貴國法律中有沒有……”

康普頓小姐無奈地搖頭。

“據我所知，丈夫可以因妻子不忠而提出離婚……反過來可不行。見鬼，在某些方面英國和大清一樣落后。”

中英兩國手拉手。林玉嬋有點意外，問：“那你們的王也……”

“王當然到一切法律豁免。”康普頓小姐不假思索地說，“想離婚就能離婚。不過顯然，和丈夫琴瑟和鳴，并且認為所有的臣民都應該過著同樣理想的婚姻生活。”

林玉嬋想，起碼大清還有“七出”呢，比英國好點。

不想多耽，跟郜德文和康小姐告別。

然后隨著兩位經理回到鐵廠，見到科爾先生，好話說盡，一唱一和，爭取到一個月的延期，條件是按市價多付兩分尾款利息。

科爾先生覺得被中國人擺了一道，不滿之寫在臉上，也懶得拱手握手了，禮貌而冷淡地將博雅一行人送走。

“不要辜負我對中國人的信任。”他話里有話，道，“下月今天，我希見到足重的現銀——英鎊、元也可，不然你們別想見到你們的新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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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博雅公司，紅姑剛從郊外回來，大姐大似的地跟新員工訓話，說今年棉花長得好，等到收獲季，讓大家驗一下掙錢的爽快。

眼看林玉嬋黑著臉走進，氣場明顯不對。紅姑忙住口。

“妹仔，怎麼了，被搶了？快快快坐下喝口水，可曾傷著？”

林玉嬋搖搖頭，簡單說：“被洋人欺負了。”

紅姑一驚，看著林玉嬋衫完整，松口氣，笑道：“洋人哪天不欺負人，你不是還勸過我們，就當聽狗吠……”

“……搶了兩千兩銀子。”

紅姑噤聲。

連帶著幾個跑街新員工，臉上一個個青里白，尋思自己是不是該找下家。

老趙已經鋪開筆墨，從關系最近的友商開始，構思借款信。

忽然，有人急促地敲門。

“娜！”居然是康普頓小姐，扶著車夫的手跳下馬車，匆匆奔進來，“娜你還好嗎，我……”

林玉嬋脾氣再好，此時也覺得有點煩：“我想自己靜一靜，現在不想聊天。你有那麼多閨朋友……”

“我有要事跟你說。”康普頓小姐環顧四周，“咦，那個綠沙發呢？”

敷衍地跟眾人打招呼，然后不見外地拉個凳子坐下，從挎包里掏出一本厚厚的棕羊皮英文書。

“從我父親的書房里的。”康普頓小姐招呼，“快，過來看。”

林玉嬋淡淡道：“我還很忙。如果你……”

“這是領事館給僑民印制的大英帝國普通法（common law）重點摘要，每年修訂一次，匯總一些常見的法律判例。”康普頓小姐頭也不抬，飛快地翻著書頁，“我剛才氣壞了，竟然忘了查一查關于婚財產的法律……”

林玉嬋心里驀地一跳，立刻拉個凳子也湊過去。

有點意外：“英國法律怎麼說？”

“Coverture， 即婚姻中妻子丈夫全面監護的狀態。這個詞你可能聽說過。”康普頓小姐搖搖頭，用纖細的手指點著一行行印刷英文，快速閱讀，“據 Common law，結婚后，丈夫和妻子為一個法律整，即方喪失法律上的獨立，的權利和義務移給的丈夫……婚后所賺取的任何金錢——無論是通過工資，投資，禮還是繼承——都為其丈夫的財產，不過……”

快速翻頁，找到一行蠅頭腳注，興地讀起來。

“《已婚婦財產法案》(Married Women's Property Act)的補充條例……經由權人士的不懈努力，去年剛剛獲得議會通過。它規定，婦婚前從父親手中獲取的嫁妝，可以豁免于coverture。”

林玉嬋眼睛幾乎到紙面上，看著那麻麻的法律語，頭暈目眩。

“你是說……在新的英國法律中，丈夫無權置妻子嫁妝？”

“取決于結婚的時間。如果我，瑪·康普頓小姐，前年和某人喜結連理，我那幸運的丈夫可以天然有我的嫁妝。不過從去年開始，他沒這個權力了。娜！馬噶爾尼夫婦是何時婚的？”

林玉嬋心跳加速，小聲說：“去年。”

啪的一聲，康普頓小姐合上法典，栗的眼睛熠熠發。

“看來議會那幫油膩老男人還是干了點實事的。”笑道，“按照大英帝國普通法，馬噶爾尼先生無權用他妻子的嫁妝。如果通過訴訟的手段，我想也許可以迫使他把那些銀子還回來……如果德文愿意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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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愿意！”

郜德文用鉛筆狠狠描著英文字母，不小心用力過猛，以至于紙上了小。

要是連這點魄力都拿不出來，以后沒臉見林姑娘了。

郜德文寫了幾個字母，無心學習，跑到后排開小差，悄悄跟林玉嬋確認：“所以，我可以跟我的丈夫打司，要回那筆錢，而他卻不能休了我？”

倒不是多貪慕婚姻。在當前社會環境下，“休妻”對方的殺傷力驚人。郜德文婚時，是太平天國“納王府”的郡主，有浩浩的娘家勢力撐腰，萬一婚姻不諧，至有個退路；現在孤家寡人一個，承不起眾叛親離的后果。

馬清臣需要的份和地位助力自己升，肯定也不會輕易放。鬧起來，吃虧的只能是方。

林玉嬋不能昧著良心，鼓郜德文去蛋石頭。

“用法律武拿回嫁妝”，是現階段郜德文能做的、最有利于自己的事。也是林玉嬋想要拿回自己的投資，最快捷的方法。

林玉嬋點點頭：“如果你肯跟你丈夫撕破臉……”

“是他先跟我撕破臉的。”郜德文沉下臉，濃眉大眼的五一齊沉下來，“是他先搶了我的錢。這幾日他天天往回家帶禮，做小伏低跟我道歉，就是不肯還一兩銀子。我再不信他的話了。”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一言為定。不許反悔。”

郜德文苦笑。已經辜負了一次林姑娘的信任，眼下林玉嬋對存疑，也怪不得。

習慣地張口發誓：“以天父天兄……”

話說一半，看到林玉嬋那有些好笑的眼神，才想起來，天父天兄早被剿了。

郜德文一拍桌子，“我現在已經搬去別院另住，你們隨時過來。需要我如何配合？只要不是殺人放火，我都可以做。”

林玉嬋忙道：“別說那麼悲壯。我想想……”

回憶著從康普頓先生的法律咨詢書中看到的細節，一樣樣列：“嗯，我需要你的份證明、家族資料、婚帖細節、嫁妝過戶的任何人證證，家庭資財證明……有些可能需要你在府里仔細找找，避著人，尤其別讓你老公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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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訴訟”兩個字說起來簡單，然而其中的學問足夠填滿一個黑。“律師”在西方社會是一個安逸而面的職業，他們畢生研讀一兩樣法條，然后就能吃一輩子。

然而這門學問，眼下并不對開放。

康普頓小姐識文斷字，能讀懂一些基本的法律文件，不代表就會打司。

“也許我能為全世界第一個律師。”康普頓小姐雄心地策劃，“自學才，一戰名，戰勝那些科班出的律師老爺……”

林玉嬋無奈，幫遞鋼筆，“又不做記者了？”

“……”

租界里沒有專門的婚姻律師，只有幾個不定期營業的法律咨詢事務所，是工部局法庭里的專業人士兼職賺外快用的。

他們不接待客戶。

只能靠自力更生。好在康普頓小姐閨繁多，稍微旁敲側擊，就探聽出無數八卦，從中一點點分析出有用的信息。

林玉嬋找鑰匙，打開小洋樓二樓的客房。容閎早年曾在香港研習法律，雖然未果，但也有不關于英法系的藏書和筆記。林玉嬋尋思，自己急借用一下，容閎應該不會怪罪。

康普頓小姐驚喜地尖一聲，好像魚兒看到大海，撲進去埋首書海，半天不出來。

這麼臨時抱佛腳地補了一整天的課，兩個外行總算弄清楚，在租界該怎麼打司。

首先，上海租界里存在兩種司法系：工部局法庭——也就是洋涇浜北首理事衙門——是審中國人的，或者在華人與洋人鬧矛盾的時候，負責拉偏架。

如果糾紛雙方都是英國僑民，那就需要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門（Her Majesty’s Supreme Court for China and Japan）提出訴訟——這是設立于公共租界的英國法院，據《南京條約》和《日英修好通商條約》，同時對中日兩國行使治外法權。

所以偶爾還能看到一些旅居日本和朝鮮的英國僑民，帶著穿著奇異的當地仆從，為了打個司，風塵仆仆地渡海而來，到上海租界遞狀子。

有些國家在大清沒有領館和法院，比如丹麥、比利時，普魯士……他們的僑民也會借用這個法庭打司。

由于英國國民在大清統一擁有領事裁判權，這個“大英按察使司衙門”完全按照英國法律運行，里面的法天天戴假發，華人不得。

康普頓小姐靠在容閎的書桌上，忽然想起一個坑：“德文的國籍……”

林玉嬋埋首書堆，頭也不抬，答：“大清沒有國籍法。按照公序良俗和英國法律，都是妻隨夫籍。在結婚的同時就自加英籍，不用特意辦手續……不過倒是提醒我，得讓盡快辦一份正式的份文件。”

如果打司的兩個英國人，在大英按察使司衙門沒有獲得滿意的結果，還可以上訴至英國本土的“樞院司法委員會”（Judicial Committee of the Privy Council），這是英國海外領地、皇家屬地和部分獨立英聯邦國家的終審法庭。

“特勒太太的丈夫曾被他的洋行無端解雇，他不同意離職，最后司打回英國，花了三個月，”康普頓小姐從有限的淑生涯里搜刮素材，“星期三我會去拜訪，套問一些細節。不過我猜，僅僅一個嫁妝糾紛應該不至于鬧到王陛下面前。而且終審法院花銷巨大……”

林玉嬋警惕起來：“在英國打司要花多錢？”

“幾英鎊到幾萬英鎊不等，取決于涉案金額的數量。不過如果原告勝訴，費用由被告承擔。”康普頓小姐回憶，“我記得特勒先生最后勝訴，沒花一分錢，只付了律師費。”

林玉嬋：“我們沒資格請律師。而且我們必須贏。”

“還有一個問題，”康普頓小姐咬著鋼筆頭，皺起秀氣的眉，“因為已婚婦沒有獨立人權，理論上德文不能出現在法庭，不管是作為原告還是被告。更不能起訴他的丈夫，因為法律上他倆是一的……如果要拿回的嫁妝，唯一的方法是由的男親屬——最好是父親——發起訴訟。而德文男親屬，據你說，全都是已被正法的叛分子。”

林玉嬋腦海里浮現出麥加利經理那張浮夸的笑臉。

——“小姐，你需要一個監護人……”

當代要想踏社會，面臨著諸多相似的障礙。“開辦銀行賬戶”只不過是其中最普通的一個。

林玉嬋立刻道：“如果有其他人愿意替訴訟，而德文簽字表示許可——這有效嗎？”

“可以。”康普頓小姐的卷發擋視線，干脆從筆筒里支筆挽起頭發，嘩啦啦翻書，“但……只能是男……英國籍的男。必須是面的紳士。他可以不面，甚至人在英國也無所謂，但必須有男站出來替訴訟。”

林玉嬋沉默。租界里的所有英國籍男，加起來不過幾百個。

馬清臣可是正兒八經的大清，在英國也是正苗紅的世家子弟，人脈輻四面八方。而租界里的居民大多是老練的投機冒險家。哪怕是最古道熱腸的紳士，能如何游說，才能讓他冒著得罪馬清臣、得罪大清場的風險，去幫助一個無親無故的中國子？

屋悶熱，推開窗戶，深深呼吸一口花園里那帶著氣的草木味。

郜德文不諳英文，已經表態，請林玉嬋和康普頓小姐全權理訴訟的事。需要的材料飛速找齊，府里的馬車、轎子、婢仆，需要的時候也都無私地借出去。

“真到見時，我該出面出面，絕對不會扭。你們放心！”

可是……不管是大清還是大英，法律都不允許出面。

林玉嬋胡翻著容閎的藏書。有些書里麻麻，寫著褪的陳年筆記。

容閎當年在香港攻讀法律，是抱著為大清國改革法治的宏偉設想。那時候，他的志向很青蔥，覺得“依法治國”能解決所有問題，并且認真考慮了許多英法系在中國社會里的鄉隨俗問題。

林玉嬋忍不住想，要是能有互聯網……不，哪怕有電報電話，讓能請教一下這位在國的法律專家就好了……

沒有外援。只能是兩個初出茅廬的小生，自己想辦法。

忽然，風吹紫藤木葉，嘩啦啦的聲響伴隨蟲鳴，突然清明之極地沖林玉嬋的耳，在的腦海里匯一道轉瞬即逝的。

“康普頓小姐，”林玉嬋快速問，“如果……只是如果，德文能找到一位在英國的紳士，代替進行起訴。那位紳士無暇分`來華，他是不是也可以指派一個次級代理人，來替他出庭、作證、完訴訟的流程？”

康普頓小姐放下鋼筆，用心思索了好一陣。

“應該可以。”

林玉嬋：“那這位紳士的代理人，未必一定要英國籍，對不對？我聽說有洋行老板應訴時人在海外，于是讓自己的中國買辦代勞……”

康普頓小姐點頭。

“這個代理關系，確實不國籍限制。因為訴訟的法律主依然是德文，或者那位替出面的紳士……相當于雇傭一位外籍律師……”

可是隨后更加疑。

“可是娜，你思考這些有什麼用？我不覺得德文會認識任何一位除了丈夫之外的英國紳士……更別說人在英國！難道你有相關的人脈——不不，你要是那麼厲害，馬戛爾尼先生也不敢從你手里搶錢。”

林玉嬋：“……”

扎心了。不用說這麼直白的親。

苦笑一下，隨后信心十足地坐到康普頓小姐對面，雙手對攏起來。

“不。”林玉嬋說，“有一位在英國的紳士，他雖然與郜德文夫人無親無故，但對的遭遇深表同，愿意替完這個訴訟過程。他雖然深居簡出，不善社，但文采斐然，聲譽卓著，上海英租界里的許多僑民都拜讀過他的文章大作。他的名字E.C.班特。”

康普頓小姐慢慢捂住，臉發白，有點不過氣。

“或者K.伍德。或者隨便你的哪個筆名。”林玉嬋角微翹，為康普頓小姐扇扇子，“說真的，下次找我的時候不用把腰束得那麼。”

康普頓小姐奪過手里的折扇，快速給自己扇風，托得高高的脯一起一伏，被林玉嬋這個大膽的設想逗引得心馳神往。

“E.C.班特！”格格笑，”我相信很多人會對這位老辣而犀利的記者懷有好。嗯……不過K.伍德善良淳厚，下筆謹慎，名聲應該也不錯……”

“只是他人在英國，不便前來……或者不好，或者剛患上什麼傳染病，總之不便出面。”林玉嬋進一步完善計劃，“所以他會指派另一位代理人，替他，進而替德文，出面起訴馬戛爾尼先生。”

康普頓小姐又張起來：“代理人？是誰？聽著娜，我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就是——”

“我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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