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藥丸)》 第2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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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博雅公司通過安慶茶棧, 在地包了茶山,從產茶區直接收茶——萎凋、捻、發酵的步驟都在當地進行,而后續的十幾道外銷制工序, 以前需要專門的技人員手工完, 如今大部分都可以給機, 產量驚人。
當然,這些加工工序的細節以及各種參數, 都是嚴格保的。但林玉嬋不介意讓群眾看一看蒸汽機工作的過程。
西洋人在上海造廠, 萬里迢迢運來先進機,通常喜歡藏著掖著, 唯恐中國人學, 或者趁機點零部件之類。這樣雖然安全,但也導致群眾愈發不理解廠房里的奧妙, 進而生出各種可怕的臆測, 有時還會釀沖突。
而林玉嬋覺得, 區區蒸汽機,實在沒什麼可藏私的。以后還會有燃機, 還有電機。蒸汽機作為第一次工業革命的輝煌果, 還能風多久?
西洋機早晚越來越普及。也許是第一個摘桃子的, 但不會是唯一的一個。
遠鐘聲敲響十一點。順娘到了午休時間。手招呼另一個師傅頂替, 自己解開頭巾,洗了手, 面嘻嘻地出來。
看到一堆人圍觀, 又嚇得進回去。還是不習慣在公眾面前臉。
眾人又是一陣驚嘆:“嘩,班倒, 不用停工!像洋人紗廠一樣!”
機不吃飯,相當于一個無限勞力。頻繁開關還費燃料呢。
有人試探著問:“喂, 老板娘,你們這制茶葉的機,是從洋人手里買的?洋人也肯賣?”
博雅公司在圈外名氣有限,陌生人看到個年輕子在主持廠務,第一反應是“老板娘”。
還沒等答話,卻有人替解釋了:“這位太太就是博雅的老板,上過報紙,跟洋人打過司的!我跟你講……”
郜德文的司,林玉嬋為了爭取盡快開庭,不余力地輿論造勢,吊足了群眾的胃口。如今司塵埃落定,余波尚存,偶爾還有人議論兩句。
按照英領館的規定,《北華捷報》刊登了詳細的庭審記錄,當然也如實記載了那位表現出眾的大清籍代理人。林玉嬋這事做得劍走偏鋒,思考再三,不敢太高調,并沒有留自己名字,只是留了姓,以及某外貿公司董事長兼經理的份。
無心之人一看即忘,而有心人要想查訪,也很容易。
找遍全上海,子掛名的西式公司屈指可數。
沒過幾天,林玉嬋這個“打外國司”的“壯舉”,也潤無聲地在商界傳開了。
人進中國衙門,于習俗上算是很丟臉;可換是“重輕男”的洋人法庭,那也不能用中國禮教來參照。更何況是勝訴的一方——能告贏洋人,一定是很厲害的了。
所以這件事并未太影響的聲譽,反而把一小部分開明之士帶出舒適圈,讓他們開始思考:人做生意,也可以做得像模像樣嘛——瞧,洋人都認可了!
林玉嬋禮貌含笑,聽旁人介紹自己兩句,馬上接話:“……沒有沒有,那些都是瞎傳,我只是民一介,只是運氣好點而已……對了這機也是中國人設計的……”
來看熱鬧的不僅有百姓街坊,更有數位茶商,聽聞有人引進蒸汽機生產線,再忙也要放下手頭的生意,前來打探一下。
這些人林玉嬋多也臉。看到元亨茶棧的大掌柜正在和大安茶行的東家并排私語,朝著廠房里指指點點,皺眉議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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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麼簡陋……能炒得出好茶嗎……”
傳統的制茶工坊什麼樣,師傅們心手,像呵護寶貝一樣呵護那些鮮脆的茶葉,每一片葉子都得到量定做般的烘焙。由于常以雙手攪拌炒鍋、試探,不炒茶師傅的手常年燙傷發黑,是他們專業奉獻的見證。
而徐建寅設計的蒸汽機傻大黑,雖然實用,但賣相實在是審堪憂。不零件連接在外,很多部件因為鋼鐵質量原因,而不得不做得格外笨重。跟那些巧流暢的西方原裝進口機相比,的確有些土氣。
而且,跟人工炒茶的細膩流程相比,機部件大包大攬,無腦輸出,猛一看確實非常簡單暴,誠意缺缺。
雖然最后的品可能差不多,但從觀上來看,“機制作”只圖個量大,質量上似乎遠遠比不上手工。
林玉嬋剛要上去解釋一句,掌柜已經搶著接話了。
“幾位顧慮得也有道理。這機嘛,它畢竟不能代替人工。我們也只是嘗試,嘗試,哈哈……”
林玉嬋:“……”
禿頭掌柜不信機,他自己拆自己的臺!
召集在場各東友商,朗聲道:“辛苦大家今日趕來,大熱天的站了半晌,想必也了。我讓人備了茶水座位,大家喝點茶再走。”
招呼伙計拿來幾個馬口罐。
“還有,我想請大家玩個游戲。”當場給罐子開封,面盈盈地說,“這里有四罐茶,分別標了甲乙丙丁。其中兩罐是機制,兩罐是用我們的新方手工炒制。罐里有小紙條,寫明這罐茶葉的來歷。”
人們一下子嗡嗡議論起來。有腦子靈活的,已經猜到了林玉嬋的意圖。
“太太,你不會是要讓我們猜吧?”
“正是。”林玉嬋笑道,“機制茶口味如何,我說了不算,得大家一同賞析。這樣,若是能猜對全部四罐茶葉來源的,我送您一箱茶葉,口味品種隨便挑。怎麼樣,有誰愿意試試?”
眾人失面。
這老板娘——哦不,老板,還會玩!
天下茶商千千萬,用機完制步驟的屈指可數。就算是經驗富的老茶商,也未必嘗過機炒出來的茶。
不過,都是做了幾十年茶貨的老舌頭,還能分不出機和人工的區別?這林老板小瞧他們啦。
幾家友商當即欣然相應:“好!”
如今茶葉出口旺盛,這幾家外貿商行規模相似,倒也不是你死我活的競爭關系。因此大家態度也都很友善,順便跟博雅來了個商業互吹:“博雅的茶葉質量是過關的。我今兒不客氣,拿你一箱回去,換換口味!”
一群東也表示:“嘗嘗就嘗嘗!我就不信沒區別!”
雖然都是一百兩二百兩銀子的東,但也很有當家作主的覺悟。朝林玉嬋點點頭,分頭坐在茶桌邊。
大安東家笑嘻嘻,起長衫,叉落座。
“哎唷,佳人倒茶,今兒這茶格外香。”
年輕子拋頭面做買賣,被人上占個便宜是家常便飯,林玉嬋早就免疫,當沒聽見。
另一人坐在茶桌對面,聞言立刻起,雙手接過林玉嬋手中的杯子。
“何勞太太親自手。”蘇敏客氣得仿佛太后賜茶,“多謝,不敢當。”
大安東家笑容一僵,有點慚愧,總算想起來喃喃謝了一下。
林玉嬋朝蘇敏一面,趁燒水的工夫,招呼各位用皂洗手。
古代疫病常年流行,租界也不例外。最近天氣熱,蚊蟲滋生,每天都有染病亡的,出殯的樂聲時時響,收尸車出得格外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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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大清日久,對這種發生在邊的天災人禍已經有了基本的承力。
林玉嬋雖非專業醫生,但以的觀察來看,很多疾病的傳播,都源于糟糕的衛生條件。
管不到別人,但自己認識的、接過的人,都會提醒注意衛生。公司和廠房各常備皂,廁所也每天請專人打掃,確保絕無積水和異味。
在自己的能力范圍,盡可能打造一個安全的環境。
幾盞清亮的制紅茶一字擺開。幾十位友商和東在小廳里,洗干凈的手,拈起一個個小盞,煞有介事地咂味兒。
“嗯,這一盞肯定是人工制。有靈氣!是老師傅手作。”
“草味都沒除掉,這一罐是機制茶無疑。”
“嗯……有煙熏味和果味,淳厚濃香,真是上品……嗯,但是有金屬味道,我猜是機制出。”
“我能喝出來!從好到次,丙甲乙丁——所以甲丙是手工制作,乙丁是機……”
……………………………………
林玉嬋這“盲猜游戲”搞得像模像樣,讓人準備紙筆。愿意參加挑戰的,都留下自己的姓名和猜測結果,統一收上來。
漸漸的,外頭也有人看熱鬧。
林玉嬋自己端一盞茶,坐到角落里慢慢啜,欣賞這一屋子熱火朝天。
蘇敏大大方方坐旁邊,手里也托著一個小盞。
盡管這是外銷茶,是以洋人的習慣沖泡的。但他還保持著廣東人喝功夫茶的倔強,賞嗅香,淺杯細飲,姿態很是優雅。
林玉嬋故意挑釁:“猜得出來嗎?”
蘇敏不言,半晌,才細心地問:“你那甲乙丙丁四罐茶,真的是兩罐機制,兩罐手工?”
林玉嬋笑著點點頭。
在場諸多東金主。還不至于跟他們玩那種“四罐都是機制的,你們都錯了哈哈哈”的打臉游戲。說是一半一半,就絕無虛言,明正大。
蘇敏微微一面,又啜一口。看著自己在茶湯中的倒影。
俄而,那倒影里多了一個秀氣的姑娘臉。先是微面,隨后眼中慢慢盛了急切,耐心等他開口。
“說實話,”蘇敏終于開口,“德行這制茶,比你賣出去的博雅制茶,的確好上一點點。”
林玉嬋驀然意識到,他其實是很懂茶的。十三行商多以茶葉發家。他雖然沒來得及繼承家業,但自耳濡目染,品味差不到哪去。
只不過他逆反心作祟,自力更生之后,很經手茶貨,近年更是直接改行,專心投運輸業。以至于林玉嬋差點忘了,在場這麼多喝茶的,這位才是最正宗的家學淵源。
有點張,問:“還是能嘗出來?”
蘇敏一一品完四盞茶,輕推手指,將兩盞移到左邊,兩盞放在右邊。
林玉嬋睜大眼,一后背的冷汗,心想:完了……
蘇敏忍不住一面,當著這麼多人,不好腦袋。
“別慌,”他迅速又把四盞茶水打,低聲夸口:“我自有訣竅。”
此時其他客人也差不多喝完了茶水。有的有竹,有的猶猶豫豫,都把自己的判斷結果寫在紙上。
大安東家自信地笑道:“甲丙是手工制作,聽我的準沒錯!”
幾個茶罐基本上空了。博雅茶貨經理趙懷生從中出小紙條,宣布:“甲乙兩罐是機制作,丙丁兩罐是手工炒制。大家有心了,哈哈……”
眾人驚訝不已,趕拿過空盞子,就著杯底兒幾滴茶,再驗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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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作統計,還真有兩位猜出了正確答案。林玉嬋當即大方宣布:“各贈一箱茶葉,機手工隨便選!”
反正只是個游戲,林玉嬋設計這個環節本來就是為了宣傳娛樂,不是真的跟大家決勝負。若是一個人都沒猜對,才尷尬呢。
不過,這兩位冠軍都不是茶商,而是對茶貨一竅不通的東:一個是常保羅的姨媽,一個是林玉嬋最初的寡婦房東,讓人大跌眼鏡。
大安東家不服:“哎,我們這幾個專門賣茶葉的,全軍覆沒,一個都沒猜對?老板娘,你再看看,是不是紙條寫錯了?”
兩位老太太反倒謙虛:“我們不識字,都是瞎蒙的,哈哈……”
抱著茶葉,開開心心地走了。
有人不甘心地評論:“其實我品出來了,但你們都說甲罐是手工茶,把我帶歪了……”
不過,經過這一番品評,再保守的茶商也不得不承認,博雅公司引進的這些機,至質量上沒有拉,還是可以跟手工茶同臺競爭一番的。
博雅的蒸汽機首秀暫時告一段落。眾人嗟嘆,先后走了。圍觀群眾也歡聲面語的散去。依稀聽得幾個茶商在商量,有機會自己也弄個小型的炒茶機試試。
林玉嬋在后面喊:“設計機械,我有人脈呀!收費不貴,絕對靠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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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聲音陣陣響,廠房里的機依舊在運作。林玉嬋讓伙計們收拾攤子,自己抬頭尋覓一番,匆忙追了上去。
“喂,蘇老板,別忙著走呀。”
笑嘻嘻的留客。
蘇敏一眼看穿意圖,“我給你省了一箱茶葉,你還待怎樣?”
上雖,還是半推半就,讓請回鋪面賬房里。
“請不吝賜教啦。”林玉嬋將那四個空茶罐擺在桌子上,“到底是怎麼嘗出來的?”
四選二,就算是瞎蒙也有一定押中的概率。但蘇敏肯定不是瞎蒙。他做出選擇的時候,幾乎是毫不猶豫。
方才人多眼雜,林玉嬋不好多問。現在四下清靜,必須問出個所以然,好讓有個改進的方向。
蘇敏看著那求知若的樣兒,覺得再賣關子良心過不去。
“如果你只給我兩罐茶,不看賣相,只嘗滋味,”他說,“我未必能分出優劣。”
林玉嬋微微一怔,將他這話琢磨一遍,慢慢說:“所以……你的意思是,并無明顯的優劣之分?”
“機制出的貨品,不管是茶還是紗,還是別的什麼,勝在質量均勻穩定。”蘇敏慢慢將四個罐子里的茶葉渣倒出來,用指肚捻出香味,“而手工制茶,莫說若師傅手藝不,質量千差萬別;就算是最得力的老師傅,每一鍋炒出的品也會有細微差別。這差別,在一些文人雅客眼里,反倒難能可貴,是品茗時的一個樂趣。”
林玉嬋認真聽講,忽而話:“而洋人不一樣。他們不品茗。他們更看重茶葉質量穩定,追求的是不管怎麼折騰,加糖還是加,熱飲還是冰鎮,都不至于難以下咽。”
蘇敏終于忍不住手欠,腦袋。
小姑娘才做了多久的茶貨,就清楚地認識到了外銷茶和中國傳統茗茶的區別。不資深茶商反倒很難扭轉自己的思維定勢。
“過去十三行培訓制茶師傅,很多力都放在了確保產出質量穩定上。用現在的話說,就是把人訓練機,讓他們每次作,火候、分量,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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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敏說著,將面前四罐茶調換順序。
“其實方才不茶商都嘗出來了。丙罐最優。甲乙兩罐質量相似,丁罐最次。同時他們又認為手工茶一定強于機制茶,所以理所當然,把甲丙,或者乙丙,這兩罐認作手工茶。”
林玉嬋激得吸一口氣,徹底明白了。
“而你只是喝出甲乙兩罐滋味雷同,所以認定它們是機制作——原來如此。說穿了也沒什麼玄機,哈哈。”
蘇敏輕輕白一眼。
好心給答疑解,結果呢,自己把自己拉下神壇,反被面。
林玉嬋飛快地在工作日記中劃拉。
不管怎樣,博雅的蒸汽機生產線已經做到了“質量穩定”,今天這一次“盲品”,在業界也打出了一定口碑,應該能順利獲得出口資格。
不過,還是要和手工炒制的博雅制茶區分開。最好自品牌,免得被那些崇尚純手工的買主們歧視。
“還德麼?”喃喃自語。
雖說蒸汽機生產線的步驟流程,基本都是復制了德行的方容,但對“德行”這三個字就沒好。污點一大堆,不要也罷。
可是……德行畢竟是幾十年的老牌,是廣州十三行倒臺之后,迅速占領外貿市場的佼佼者,在洋行中口碑優秀。
如果延續“德”的牌子,洋行才不管德行被誰收購兼并,只要茶葉質量不遜,肯定會給開綠燈,不愁沒訂單。
林玉嬋十分小家子氣地糾結,就這麼放棄一個過的品牌,值得嗎……
蘇敏微笑看著左右為難,忽然提一口氣,但并沒說什麼。
林玉嬋立刻注意到:“講。”
他猶豫片刻,回鎖門,然后挑揀桌上的筆墨。
“我可以送你一個品牌名。”蘇敏低聲說,“應該不比德遜。”
他攤開宣紙,提起一支狼毫筆,閉目思考片刻,然后很慢很慢地落筆。
厚重健實,雄渾蒼勁,好似出自皓首老翁之手,并非他平常慣用的那種溫婉靈的字跡。
——“興瑞”。
最后一點彎鉤,潤著亮的墨跡,仿佛璀璨的黑珍珠,直刺人心。
林玉嬋凝視那未干的墨跡,兩道分明的眉跳了起來,瞳孔振,思維陷一瞬間卡頓。
“這是……”
一個完全不的名字。然而又沒那麼陌生。憶起許久以前的、廣州城里那充滿油煙氣的街頭,酷熱的噴在耳后。和一個神的年人并肩而行。熙熙攘攘的商鋪在邊,賣清涼飲的、賣小吃的、賣首飾的、賣字畫的……
“你聽說過興瑞行?”高挑的年帶著淡淡的自豪,輕聲說,“沒想到現在還有人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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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驚一聲,撲到那白紙邊左看右看,猛地抬頭,對上蘇敏率的一面。
“這是……這是過去你家的……十三行的……”
林玉嬋呆一座雕塑,滿心不敢相信。
“出口額以百萬兩計。”長大了的年懶洋洋,用扇子輕扇紙面,“不過市面上很久沒見到了。口碑不保證,風險自擔。”
一時間忘了怎麼說話,心中卷過一道道狂妄的浪。子僵住,里面的三魂七魄已經躥出頭頂,在空中翻滾跳躍,舞出一曲“連滾帶爬華爾茲”。
忽然抬頭,半開玩笑地質問:“以前怎麼不提?枉我一步一步給博雅打江山,從零開始……”
蘇敏輕描淡寫地答:“博雅制茶好歸好,質量不穩定,達不到十三行出口的標準。今日這批,勉強夠格,不砸我家招牌。”
林玉嬋:“……”
他還嚴格!
他家的招牌不是早就讓他砸遍了!
“真的可以呀?”最后小心求證,問:“你不要收個使用費什麼的……”
就怕他給畫個餅,勾起的饞蟲,最后來一句“你付不起”,把一顆小心臟玩弄于掌之中,心甘愿被他薅羊……
這麼一想,看著他那似有似無的一抹笑,愈發覺得居心不良。
蘇敏忍不住笑,放下扇子,攏過腦袋,讓背靠自己前,手指輕輕進發間,袖蘸掉那張紅臉蛋上的汗珠。
“不貴。”他在耳邊輕聲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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