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藥丸)》 第2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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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找個沒人的地方, 拽出懷表看看時間。
因著懷表在北京基本沒人用,只在王公貴族圈子里時興。也不敢財。
還有一個鐘頭。轉來轉去,在大柵欄發現一家“馬聚源”, 賣高端帽子的。雖然沒有上海那麼多時髦式樣, 但好在做工細, 用料講究。對達貴人來說,是個份的象征, 戴出去有排面。
林玉嬋為了出行方便, 有時候穿一男裝,帽子都是隨便戴。想了想, 給自己選了頂面的熏皮小帽, 核桃大的白線帽結,穩中有皮, 有那麼幾分年老的味道。
最重要的, 是京城行貨, 應該能在拋頭面時加不分。
然后給蘇敏挑了個羽緞瓜皮小帽,綴著塊蠶豆大的白翡翠帽準。低調奢華, 七兩銀子一口價。
養男人不容易, 林玉嬋咬牙掏錢。
剛拿起帽子, 那掌柜的搶著給換一個同款式的。
詫異。掌柜的笑道:“眾所周知, 北方人頭大而扁,南方人頭小而尖。您是給家里人買帽子對吧?小的們一年賣幾千頂帽子, 拿這小號的沒錯。”
林玉嬋算是長見識。這京城老字號就是服務心, 還帶大數據賣貨的!
那就給他拿個小號吧。戴不上正好戴。
馬聚源旁邊是一家賣面人兒的鋪子。一個普通擔子,下面是一格一格的小屜, 上面擺著簽子、梳子、篦子、剪刀……
那面人兒的手藝人十指糙,起面來卻異常靈活。手邊擺著拿著那朱紅翠綠雪白的面團兒, 先一,再一,又一滾,最后用小工雕細琢——一點又一點,彩的面團被注生命,就變了栩栩如生的面塑——兔兒爺兔兒,孫悟空豬八戒,金陵十二釵、哪吒諸葛亮……一個個須毫畢現,最后再用染黑的面團往眼睛上一點,活了!
面人兒在竹簽上,像糖葫蘆兒似的,一圈圈圍著,好似在開民間傳說代表大會。四周圍了一圈小孩看,大人拽也拽不走。
林玉嬋一瞧就喜歡,在孩子群里看了好一陣,有心挑一個買,看得眼花繚,選擇困難。
那手藝人察覺到面前多了個大齡兒,忽然抬頭,打量一眼,喝一口茉莉花茶,笑道:“小閨,外地人?”
林玉嬋點點頭,笑問:“多錢一個?”
手藝人笑而不語,把手里的武松遞出去,收了錢,又低頭揪了一團白面,十手指上下翻飛,不一會兒,一個白娘子造型的人兒穎而出。不同于其他面人兒的銀盤滿月臉,這小娘子卻有個賽荷花瓣兒的尖尖下,約南方人面相,五雖簡略,神態卻呼之出。圍觀小孩齊齊道:“哇,是!”
林玉嬋驚喜地捧過,“我要了!”
那手藝人見做派大方,手頭也大方,有意逗:“要不要再帶個許仙呀?”
這捆綁銷售也真是一氣呵。沒等林玉嬋答話,那手藝人已經又了一團面。
心中一,說:“不要許仙。要法海。”
面人兒的走街串巷,什麼怪事沒見過,也不驚訝,迅速換了個面團,問:“長什麼樣,臉長臉圓,眼大眼小?有須無須?”
京師地界,林玉嬋當然不會詳細描述一個反賊的相貌,只笑道:“您看著發揮。”
手藝人也會察言觀,知道那法海大概是這小娘子的某個親人。
既然是人,氣質上應該類似。于是十指如梭,頃刻間雕了個和尚。但見他眉眼清秀,只是神態間還存著法海的反派造型,兩相結合,倒像個笑里藏刀的大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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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藝人皺眉頭,大概沒想到自己還能做出這麼怪誕的作品。
林玉嬋樂不可支,爽快付錢,又買了個匣子,把兩個面人兒盛起來,層層包好,打算給小爺當個遲來的年禮。
一頂帽子,一對面人兒,想想差不多了。
馮一侃搬運辛苦,于是請吃了頓烤鴨。吃到一半,潘大爺親自出來把人截胡,說食客們都等急了,等著您把那《場斗》講完吶。
林玉嬋自作自,只好自己的擔子自己挑。回到宿舍,洗掉上沙塵,尋思明天去哪。
還沒坐穩,突然當當當,有人急敲門,驚起好幾個嬤嬤。
“蘇林氏,”聽聲音像是文祥的老仆,“蘇林氏住這兒是嗎?請出來說話!”
林玉嬋一喜,知道大概是總理衙門出政策了。
慌忙踢上鞋子迎出去。剛拆了頭發蓬蓬,趕挽起來,順手扣上“小而尖”的馬聚源帽子。
那老仆是典型的京手下,對雖客氣,卻一直是不冷不熱,明顯看不上外地人。今日突來,卻是兜頭一個大揖,臉上笑得像泡開了的茉莉花。
“蘇太太,恭喜賀喜,當今太后要見您。您快準備著些兒,明兒一早有車子接。”
林玉嬋頭腦完全空白了一刻。
“等等,您……”
隨后突然一皮疙瘩,腦袋上的“馬聚源”歪在一邊,慢慢落,滴溜溜滾在地上。
慢板似的熨帖京片子,林玉嬋聽在耳中,覺從耳朵到大腦一片火燙。
現在的太后……不是慈禧嗎?!
我不要見老妖婆!
一不小心被砍了找誰說理去!
這是清醒過來后的第一反應。
老仆見慣了這種態度,一邊肚里笑土氣,一邊安道:“其實沒什麼。您送給我家老爺的洋貨,有些讓他拿出去顯擺,恰讓太后瞧見了,問明來源,贊您有眼,又聽說是流,稀奇,就想見見。您放心,太后這幾日在圓明園歇著,不是進宮,沒那麼多禮數。我家老爺也常去作陪……”
老仆說得輕松,一副笑容,喜慶得讓人想給他發紅包。
林玉嬋冷靜了那麼幾秒鐘,猛地推開門,從里頭搬出個凳子。
“您坐。細說。”
心思飛轉。如果“見太后”真是件危險活,這老仆現在看的眼神應該是同加可憐,不至于這麼高興,甚至有點結的味兒。
“哎,太太,您別看我了,您這樣的我見多啦。”老仆謝過,坐在椅子上,出心知肚明的笑,“說句僭越的話,咱們當今太后雖說是一國之母,可秉溫,恤子民,有時候民間廚子來做小吃,賞賜很厚。天橋底下那‘花兒張’見過沒有?扎得以假真一手絹花兒,去年在太后面前了一手,得的賞賜三輩子花不完,原先是走街串巷手藝人,現在買了鋪子,收了十來個徒弟,開得可紅火!還有個面人兒的……”
林玉嬋聽他如數家珍,腦袋有點暈。
“等等,不是……我沒有手藝啊……”
“可是您這樣的人稀罕哪!普天下有幾個人能賺錢?會說洋文?——這些都是手藝!小的跟著老爺也見過幾次太后,放心,不是那吃人的老虎!況且您又是老爺引薦的,老爺是軍機大臣,平時見太后就跟走親戚似的,不張,不張!”
同屋的幾個華洋修嬤嬤聽了一會兒,忽有人出門湊過來,說道:“太后確是個好人。咸十年兵禍過去,為與教會修好,太后特特撥了款子修繕南堂,還親自來巡視,贈了我們很多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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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嬋愣愣地聽著,歷史觀有點刷新。
考試卷子里要求“評價慈禧”,誰要是這麼答,得不了幾分的!
畢竟不是活在歷史書中。撥開心中的各種既定見,用心聽著旁人的每一句言語。
老仆笑道:“您若真沒這膽子,我倒是可以回報老爺,給您報個急病什麼的。但這樣……不太好,您懂,于我家老爺面子上不好看,而且會讓人嫌晦氣。我看您孤一個流進京不容易,今兒以大伯的份建議一句,這福分錯過了,真真可惜。”
林玉嬋想,從跟文祥一家數年的接當中,文祥算是數比較靠譜的大清僚,不會專門坑害一個無親無故的外地人。而且現在多算是和文祥綁定,不能說一榮俱榮,起碼一損俱損。倒霉了,文祥吃掛落。
對文祥來說,在太后面前提一,就是對此行拜訪的最大褒獎。
想通這點,林玉嬋肅立起來,朝那老仆一禮,正道:“多謝文大人提攜。”
一個堂堂正正社會主義接班人,還怕慈禧?
當然,想歸想,還是要把當個boss,萬分慎重對待。
“去是肯定要去的,”林玉嬋笑道,“您都看見我今日活蹦跳了,明兒再裝病糊弄,萬一日后讓人抓著把柄,豈不是無妄之災。對了,我年輕不懂事,依您所見,這一趟,我得準備多錢?”
老仆忙站起來還禮,低聲說:“您是聽民間評書戲文聽多了,覺得那些侍公公都會一路跟您要錢、不給就穿小鞋兒不是?沒這個理兒。都知道您是小老百姓,寡婦,又是太后臨時召來的,能有多油水?他們才不耐煩管您要。說句憤世的話,天底下削尖了腦袋要面圣的功利之徒千千萬,他們一出手就是幾千幾萬兩,羊從他們上薅,不是更痛快?”
林玉嬋慢慢點頭,算是教。
老仆笑道:“貴人事多,總歸不會在你上耽擱太久。多則幾句話,則打個照面就讓你退下,也沒個準數。但就算遠遠的一窺天,也肯定不會讓你空著手走,這你放心!”
林玉嬋于是放下一點點心,又從老仆的話里聽出點暗示的意思,笑道:“多謝教誨。要不是您說道兩句,我嚇都嚇死了。”
想,電視劇演到這種橋段,是不是得給報喜的下人塞點錢?
袋,還好隨帶著點碎銀子,是買帽子找的錢。頭一次跟旗人講客氣,也不知道給多合適,憑覺了塊二兩多重的,袖子里用帕子包好,齊齊楚楚地塞了過去。
老仆怡然接過,一,神有點惶恐。
“太太客氣了,我就是報個信而已,何必見外!”
但也沒退。顯然此事已慣例。
林玉嬋心里一痛。給多了。
老仆有點過意不去,笑道:“還有一個時辰鐘頭宵,我回去要半個時辰。太太若不嫌,我就近請您喝碗茶。不是我夸口,伺候老爺這麼多年,有些禮數規矩的東西,我也能說道說道。”
……
林玉嬋回到宿舍,滿燥熱,本沒困意,出一支筆,把剛才聽到的知識點一一記下,兩只手一直微。
剛才跟老仆說話時還端著,現在好像突然松了個閘門,全管里像是裝了彈簧,從頭到腳一跳一跳的躁。
達就:見到慈禧!(1/1)
太刺激了!
奧爾黛西小姐聞言趕來,祝賀的話說了一大堆。同舍幾個修嬤嬤開始聊天,們回憶著上次慈禧巡幸南堂,驚鴻一瞥,太后穿什麼,邊有幾人,當時自己站在哪兒……全都記憶猶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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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名人效應啊!
林玉嬋驀然意識到,自己此次從京城返滬,單憑“見過太后”這項就,估著商鋪訂單能翻一倍,再也不會有人因著的卑微子份來找麻煩!
前提是,一切順順當當的。
收起腦海中的各種唯歷史觀,心中告誡自己:漢子能屈能,自己跟慈禧是兩個世界的人。就去刷個聲,絕對不作死。
一骨碌翻下床,開始翻鋪蓋。
雖說文祥老仆告訴不用準備什麼賄賂,但也不會傻到真的空手去。
找出百十銀元鈔票,十元一組封在信封里,以備不時之需。
最后仔細修了眉,找出一干凈得的裳,并合適首飾頭飾,整齊疊在邊。
老仆告訴,用不著特意準備裳,免得僭越。的份就是民,土氣點兒是應該的。只要干干凈凈的,比什麼都強。
準備完全,躺在床上,翻餅烙餅,還是失眠。
干脆再爬起來,點燈寫信,喜滋滋地把今天的流水賬報了一下,末了順一提,說自己要見慈禧太后啦!
糊好信封,寫了上海義興船行的地址,放到教堂統一的信件箱里,有人專門遞送。
這才覺得全扭在一起的筋骨稍微放松了一點兒。等睡,已是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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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凌晨,一輛小騾車準時出現,載林玉嬋往圓明園去。
路途漫長。外面從寂靜到喧囂。天從暗淡到大亮,日頭從東邊升起。
好在林玉嬋有所準備,起床后連茶水都沒喝一口。終于,在即將崩潰的邊緣,到了。
林玉嬋本來帶著一肚子問號。圓明園不是早在四年前就被燒了嗎?
到了才發現,由于皇家“三山五園”占地巨大,湖泊山脈不可勝數。當年的英法聯軍鉚足了勁的搶掠十幾天,又放火燒了三天三夜,也未能全部損毀這些山水地理。一小部分宮室和景點依然幸存,被重新圍了起來。
慈禧做嬪妃之時,大部分時間都在圓明園陪伴咸帝,此可謂發跡之故里;圓明園被英法聯軍焚毀后,念念不忘,老早就計劃重修。
然而耗費預算巨大,目前還在和戶部扯皮,未能工。
只能先小規模地集中維修量景點,圈出一塊小小的山水園林,以供兩宮太后和皇上游幸。
林玉嬋舉目遠。北方的深秋不顯蕭索,層層疊疊的紅葉點綴在致的瑤臺軒閣間,心培植的奇花異草開滿腳邊,香氣掩蓋著新油漆的味道。
如果忽略圍墻外的遍地垃圾,還有熏黑的墻壁和彈孔,還真是個秋游娛樂的好去。
來了個幾個老宮,先搜,然后跟講了幾句禮儀,譬如不許直視天,沒問你話不許出聲之類。昨天已得指點,此時復習一遍,用心記下,又謝了。
墻外,戎裝近衛層層侍立,人人臉上都帶著一種特殊的、空而威嚴的氣質。無數旗頭宮小步快走,帶著相似的喜慶笑意。林玉嬋無聊,注視著們走在石板上的腳步,發現每一步步幅都相差無幾,不知是用了多久才訓練出來的。
又觀察那個穿花的大總管太監,走來走去的,不知在忙啥。
猜測:生得白白凈凈的,是李蓮英嗎?跟照片上不像……聽旁人他“安總管”。
不像電視里那種不男不矯造作的公公。猛一看就是個普通的白面小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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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墻里,貌似太后正和幾位大臣議事,聲音忽高忽低。文祥在其中,其他幾人也都是蒼老的男聲,都是位高權重的大臣。
臨時修葺的暖閣隔音不強,林玉嬋清清楚楚地聽到有人說:
“立國之道,尚禮義,不尚權謀。本之途,在人心,不在技藝。文大人,你的同文館奉夷人為師,正氣不,邪氣彌熾,你尚被蒙蔽其中,危哉!太后明鑒,裕盛認為,上海道所做完全沒錯,就該讓那些紅外夷吃些苦頭,激我國民忠義發之心,讓他們知道我大清是有脊梁的!”
林玉嬋周一麻,頭頂好像要炸。
歷史課本上那些荒謬的“頑固派”言論,真真切切響在耳邊,荒誕加倍。
外面伺候的太監宮倒是面如常,已經習慣了對朝政之事充耳不聞——其實宮太監多不識字,以他們的文化水平也未必聽得懂。
接著是文祥的聲音:“裕大人謬矣。既然您要提祖宗之法,那祖宗還說,兵釁不可輕啟,如今洋人領館尚未反應過來,應當機立斷,撲火于微末中,讓洋人無話可說!……”
“太后,您聽聽,洋人!”先前那裕盛像被踩了尾似的,驟然提高聲音,“那是夷人!白皮賤種,豈能以洋字尊稱?蘇子曰:夷狄不可以中國之治治也,譬若禽然!我大清幅員遼闊,人才濟濟,產不可勝數,自古便是萬眾向往之邦,何時到要靠夷人才能自強了?縱然現下國運微有坎坷,那不過是因為,像你這樣重利而輕節之徒太多了!只要臣民有氣節,遵從天道,自然能整紀綱,明政刑,災抵寇……”
另一人加爭論,冷笑著說:“裕大人如此見地,與其跟我們這些老頭子摳字眼,不如先回家把令郎給教訓服帖。我們可聽說,令郎去了趟上海,回來戴著洋懷表,掛著洋眼鏡,還在府里吸西洋雪茄,讓您罰跪了兩個時辰,整個胡同里都鬼哭狼嚎,哈哈……”
裕盛氣得哇哇大。暖閣里吵一片。
直到一個清亮的聲不滿道:“了!那個孤兒院的事,皇上不是已經下旨,就依總理衙門的奏辦,解封,照常運行,再撥點款子整修,不能讓洋人把善事都做了——就這麼定了。翻篇兒!你們是不是都忘了,今兒原是我請你們來逛園子的?真是……”
嗡嗡嗡的老頭吵架聲立刻停了。林玉嬋心頭微微一跳。
不得不說,在歷史中留下濃墨重彩的慈禧太后,聲音好聽,年輕時大概也是甜風的那一款,現在故意著聲調,就了中有剛的威嚴音。
又聽慈禧說:“最近有人送了我一些新鮮玩意兒,你們都來看看。”
眼前忽然一暗。安總管走來,對林玉嬋道:“上邊起,隨我走——蘇林氏,不懂的事你莫管。你只管用心承應,能討太后歡喜,不會吃虧。”
林玉嬋全一凜,打起神。該表演了。
就是這“新鮮玩意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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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什麼?”
“回太后,民本姓林。早逝的夫家姓蘇。”
“旗人漢人?”
“漢人。”
“籍貫哪里?”
“廣東南海。”
“做什麼的?”
“外貿生意。從西歐進洋貨。用機加工土貨賣給洋行。另外,還幫兩江總督大人麾下的軍械所購置一些西洋儀……”
“賺錢多嗎?”
“托太后福,金玉滿堂談不上,但起碼可以養活幾百工人雇員,在本地有點小名氣。”
暖閣里,林玉嬋行禮完畢,一板一眼地回話,心跳逐漸平復。
頭一次正兒八經地給封建統治者磕頭。給自己做心理建設:就當是在橫店拍戲了。拍好了有賞,演砸了盒飯。
林玉嬋慢慢抬起頭,瞻仰這位近代中國唯一一位政治家的風采——
驀然想起老仆和宮的叮囑,趕又把脖子下去。
慈禧什麼樣,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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