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的年底，對於京城許多普通百姓而言，空氣里同樣飄著讓人心裡發慌的「」勁兒。

儘管共和國不像日本，並沒有什麼經濟泡沫被刺破，但不靠鐵飯碗吃飯的人依然活得並不踏實。

他們肩膀上所承擔的生活力，其實並不見得比活在東京的日本民眾輕鬆。

不為別的，就因為市場經濟的風接連吹了好幾年，越來越多國營單位因為不了這風，已經到了倒閉的邊緣。

紡織廠的布堆在倉庫里落灰，機轉得越來越慢。

五金廠的扳手鎚子，燈泡廠的燈泡，暖瓶廠的暖瓶，巾廠的巾……統統沒人要，這些廠子的工人們開始崗在家歇著。

就連原先門庭若市的國營飯館，也變得冷冷清清。

原因只有一個——菜味兒一不變，服務員臉比鍋底還沉，顧客早被衚衕口個戶的小館子搶了。

更讓京城人心裡發慌的的是，越來越多的農民工湧進了城，給京城人帶來方便的同時，也搶佔了越來越多的賺錢機會。

衚衕口的早點鋪，原先就只有國營的，後來自打有了賣油條的私人小販，賣餛飩的、賣包子的，賣煎餅的就都出現了。

現在早上那一個熱鬧，隔三步就有個私人的早點攤點，吆喝聲比誰都亮。

還有許多衚衕口那些補鞋、磨刀的，清一也換了外鄉口音，價格得極低。

這還不算，醫院、學校的勤雜工，工廠的搬運工，甚至居民樓的看門人，都換了肯吃苦、工錢的外鄉人。

京城市民在不知不覺中，就漸漸喪失了這些原本屬於他們的工作機會和營生。

結果就弄現在這樣，京城人做點小買賣競爭不過人家外地的，上班的要麼減薪要麼待崗。

說一千道一萬，京城人攥著錢過日子，把一分錢掰八瓣花的滋味，比數九寒天的冷風還刺骨。

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萬事無絕對，就在這人人都盼著「開年手裡能多活泛點兒」的時候，寧衛民從日本寄來的訂單，像一把火，燒暖了和他有關聯的許多人的心。

這排在第一位的關照對象，就是他戶口所在地，也是他這輩子最早起家的地方。

1990年，月份牌上的後一天，周一。

這一天一大早，煤市街街道辦李主任辦公室的大門就被風風火火而來的邊大媽給「咚咚咚」的敲開了。

饒是煤爐燒得正旺，爐子上的開水壺噗噗的冒著熱乎氣，可架不住邊大媽把外面的寒風放了進來，小刀子似的往屋裡鑽。

這瞬間就讓屋裡的溫度驟降，也讓原本正在滋滋看著報紙的李主任打了個哆嗦，下意識的趕去拿自己的搪瓷缸子捂手。

但與寒冷溫度形巨大反差的卻是邊大媽的神頭和帶來的喜訊。

別看老太太裹著一寒氣，棉帽子上還沾著點雪星子，可完全稱得上容煥發，神采奕奕。

別說頭髮梢都帶上了喜氣兒，連臉上的褶子都笑開了花。

一進來也不說別的，手裡攥著張皺的文件紙，「啪」地一聲拍在李主任的辦公桌上。

「大主任！給您報喜來啦！衛民那孩子從日本給咱街道工藝品廠下了大訂單，整整五十萬！干好了，利潤至三十萬，而且真要乾的話，一半的貨趕在年前就能完工，咱這年就妥了。」

就這一聲，李主任什麼都顧不得了，就跟吃了興劑一樣。

原本還打算繼續去看報紙上「新年促銷」的廣告的眼睛登時瞪大了，聞言猛地去看辦公桌上的那張紙。

他的手指在「五十萬」三個字上反覆挲，很快，就開懷大笑起來。

「哎喲，真是五十萬啊！我的乖乖，這可是新年大禮包啊！衛民真是大氣，有好事總想著咱們。這下咱街道工藝廠明年的年產值弄不好能到兩百萬了。別說大傢伙年前獎金肯定能再上一個臺階，連給區里領導的拜年禮都能個頭彩兒！」

「可不，而且這還只是剛開頭。衛民發來的傳真說，只要質量過關，以後還會繼續要貨。」邊大媽湊趣兒的說，「有您的英明領導，又有衛民這孩子關照咱們。咱這街道哪兒還能窮的了呀。別說今年肯定得拿頭份，以後年年都得拿頭份。像過去似的，只能弄幾本大人掛歷來湊數的日子，對咱們來說，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如此一來，李主任被捧得越發開心了。

「您還別說，因為服裝廠要擴產的事兒，本來我還發愁這過年的錢有點不湊手呢。弄不好就得在大家的年節福利上省一點。現在這個訂單可真是及時雨啊。我不用發愁了。這樣啊，今年除了水果、煙酒，糖果，米面糧油之外，咱也搞點新鮮的。像什麼最近正時髦的那什麼黑芝麻糊、康萊蛋卷，還有那什麼太神口服，娃哈哈營業的，你回頭找人問問都哪兒買，咱也都弄點來大家分分。」

可就在邊大媽笑著附和的檔口。

剛樂呵兩秒的李主任又想起一件事，他不由皺起眉，念叨起來。

「哎，我說，就是……咱工藝品廠，不是還得給寧衛民投資的薑餅人做春節促銷禮品，合同都簽死了，我記得你說那批訂單也好幾十萬呢。有糖果盒，鑰匙鏈什麼的。你這臨時又接五十萬的活兒，趕在年前要幹完一半，忙得過來嗎？咱可別眼大肚子小，再給撐著啊。雖說衛民對咱們肯定和對別人不一樣，真晚上幾天貨，也不至於拿著合同來找咱們索賠。可商業就得講究誠信，咱們彼此越是關係近乎就越不能讓人家難做。要是耽誤了衛民的事兒，那以後還好意思跟人家開口要活嗎？」

邊大媽繼續點頭稱是，也不往爐邊湊了湊。

著凍得通紅的手，哈了口白氣，「您就放心吧。這件事給我，指定忙得過來。眼瞅著就過年了，誰不想多掙倆錢兒買年貨？我早合計好了！大不了繼續招人手，有活兒還怕僱人多啊。我還不得把咱們街道的待業青年去給安排上工作呢。另外，咱們的人家裡有手巧的都員上，活兒能帶回家做，只要有錢賺，大伙兒的積極保準比誰都高！」

頓了頓，語氣忽然變得有些遲疑，「我也不怕您笑話，我都想指這筆訂單給家裡弄點額外收呢。您是不知道，我大兒媳婦那廠子，早改拿一半工資了，年貨？屁都沒有。還有我大兒子燒鍋爐的那個澡堂子，倒是忙得腳不沾地，可不能隨意漲價，他們也掙不著錢啊。煤錢，水錢倒是年年漲。他那小澡堂子頂多也就年底給發兩塊皂了。當然，也不止我們家這樣，我們院里的米師傅，說他們那大觀樓電影院今年的年底算是黃了，就每一部上座的片子，有時候一場就能賣出兩三張票，連電錢都掙不回來。他那工資拖了倆月，天天在家唉聲嘆氣。還有媳婦，副食店的工作也不幹了。去年您還記得吧，讓『國菜』給整怕了，今年主辦了病退。前兒還跟我說永定門橋下有『水怪』，想拉著我去看熱鬧呢。哎呀，說起來得虧咱們大傢伙還有這街道廠，有衛民從日本發來的這個訂單。就這活兒一接，不工人能拿錢，連我們家，我們小院兒的街坊都能掙幾個活錢兒了，也不至於大過年，連忙年都得扣扣索索的，聞著別人家的酒味兒吞唾沫……」

李主任被逗樂了，往椅背上一靠，擺了擺手。

「行了行了。你個老太太，就別這兒跟我訴苦了，這事兒啊，我特許您『以權謀私』，讓家裡人都來沾沾。啊，對了，您要覺著合適，不行讓兒媳婦每天點時間去工藝品廠，跟著您管管事兒得了，年底我也給發點獎金。怎麼也比拿計件的錢強啊。」

如此一來，邊大媽更是道謝不止。

只不過話說到這份上了，按說邊大媽謝過就該走了，可居然沒有告辭的意思，尤其看臉上的笑容顯得有點僵。

於是李主任也不免納悶上了，他很快覺出了不對勁，「大媽，還有事？」

邊大媽著手，腳尖在地上蹭了蹭，顯得有些為難。「還是新訂單的事兒，有個況還沒來得及跟您彙報。這不是……衛民這次訂單上的東西有點特殊嘛。都是死人用的殯葬品，紙錢、祭祀花、棺木被單什麼的，聽著就不吉利，還沾著點迷信的邊兒。」

抬頭看了眼李主任，眼神里滿是顧慮，「我擔心把活兒發給個人，誰家有老人的，看見這些東西指定得犯膈應。真要因為這個鬧得家庭不和，也是罪孽。還有，我一個居委會主任牽頭辦這件事，回頭再被扣上宣揚封建迷信的大帽子，那可就說不清道不明了。您看這……」

李主任登時恍然大悟，坐直子，連連點頭，「您這思想覺悟夠高，想得就是周到，這事兒真得防著點。」

說著，他的笑容也淡了，隨著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著，他沉思了至兩分鐘。

最後才一拍桌子，有了決定。

「這麼著，咱發活兒的時候先把話講，誰家有老人先打聲招呼，徵求對方意見，咱們絕對不勉強。另外，我馬上跟區里請示，講明這個訂單的況了。咱區里不是跟衛民也有重大合作，那個什麼東海龍王的水晶宮。我相信只要報上他的名字，領導會替咱們擔待的。這點屁事，指定沒問題，你也放寬心。」

如此一來，邊大媽心裡的石頭落了地，臉上又出欣的神。

「那敢好！那這事兒就這麼定了。我這就去趕安排。」說著就轉要走。

結果沒想到，隨著一聲招呼，這次反而是李主任住。

「哎，先別走，再等等！我還有個事兒跟您商量呢。」

李主任的手指點了點桌上的臺曆，「剛才咱顧著自己高興了。我忽然想起來兩件事來，第一個是區分局今天早上跟我通報，說最近前門大柵欄地區出現不「啞小」。讓咱們街道配合派出所儘快對群眾展開安全防範宣傳活，同時加強平日里的治保巡視，儘可能保住人民群眾的財產不損失。總之，別讓年前出事兒。」

這件事邊大媽先應了，說安排完廠里的事兒，回頭就上治保主任一起去派出所。

於是跟著李主任又說，「另外一件事，就是有關衛民的。你說衛民這麼關照咱街道廠，這眼瞅著翻篇兒就是1991年的元旦了，跟著再過一個半月，就是春節。咱是不是也得意思意思？衛民今年可真是沒給咱們發活兒啊，價格還給的這麼好，替咱們街道多養活了上百號人。他不提這茬兒，咱自己可不能糊塗啊。他春節回來不？要是回來，你說咱們該送點什麼年禮合適？老邊，你對他可是從小看到大的。你可得給我出出主意？我琢磨著，反正送南方黑芝麻糊是肯定不行的。人家在日本什麼沒見過啊？何況人家的買賣越干越大，早就百萬富翁了。這越說我越發愁啊……」

對這件事，或許因為心裡沒底，李主任顯得有些絮叨。

卻沒想到邊大媽「噗嗤」笑了，就給了他一句話。

「要我說，您這心的還真是多餘。」

「怎麼著？什麼意思？」李主任糊塗了。

「嗨，您自己都說了，衛民他什麼都不缺，人家吃的用的見過的，早就跟咱們不是一回事了。何況他還了百萬富翁，娶了個大明星媳婦。送他禮？別說您發愁了，我看就是區長也得發愁。」

「那怎麼辦？」

「嗨。那不是還有他師父嘛。衛民這孩子除了仁義，還有一個優點，那就是別提有多孝順了。他走了，可老康不是還在嘛。要我說，您想讓衛民滿意，還不如想法讓老康高興呢。送他不如送老康，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何況您和老康的關係也不錯啊，找個時間您去他的大酒缸聊聊去，怎麼不行啊。」

還別說，真就是這麼一回事。

李主任可謂醍醐灌頂，當時就一拍腦門，自嘲道，「看我這腦子，都糊塗了，把這茬兒給忘了。對對，今兒我就去大酒缸，先喝兩杯，我再請他泡澡去。」

「我多句啊。」邊大媽又湊過來，低聲音，「如果您還覺得不行，顯得寒酸，想要對衛民也送點什麼，那也用不著送東西。倒不如替他尋兩間好位置的門臉房好。其實我們院兒羅家老三就一直替他跑這事兒呢。您也清楚，衛民的買賣越做越大，可要做買賣，最不可缺的是什麼啊？那就是合適的地兒。」

頓了頓，「您還記得咱前門原先那勸業場不？現在不國營商店都租櫃檯了，就勸業場那租戶總哭窮要降房租，我記得那兒的租約也快期滿了吧。不如咱把整棟樓收回來，給寧衛民留著。您想想看，大前門一棟樓用來開買賣，這不比送什麼都強？我敢說衛民肯定高興。而且他那麼大的老闆，也不差錢啊，房錢反而還會多給呢。這對咱街道不也是好事？」

李主任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有道理，就這麼辦！還是您想得周到。別說，你們2號院還真是人傑地靈。您在我這兒真有點屈才了，我這主任，其實應該您來干。」

邊大媽被誇得都快找不著北了，但到底還知道，這時候得謙虛。

「哎喲，我可擔不起。火車跑得快，全憑車頭帶，您真的過獎了。我再能幹，離開您的指揮也不行。」

兩個人笑在了一起，至於說到這天唯一笑不出來的倒霉蛋，恐怕就是那個註定失去經營地點的租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