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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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三吳自古豪富, 因著依山傍水的地利,錦被天下,糧米輸京華, 每年沿秦淮水運進金陵的糧食, 十有八九都來自三吳。

更不用提這些大姓士族紛紛封山占澤, 圈攏私地, 榨萬人錙銖為己用, 家財幾何, 只怕何羨來了也難以勝計。

“——”張公聽了謝瀾安的話,先是不敢置信地一怔,隨即瞠目拍案,“豎子放肆!”

錢公擰眉:“小娘如此挑釁長輩,是聖上宸意對我等老臣不滿,還是謝家如此教子?聞聽庾氏覆滅,還是你謝含靈的手筆,怎麽,如此迫不及待便想做第二個庾家, 想削減世族,好讓謝氏一家獨大嗎?”

從前庾太後與靖國公把持朝政之際, 這些江南士族被庾氏住一頭, 無人敢輕攫其鋒。他們懼怕庾家, 卻不怕一舉滅了庾家的謝瀾安, 說到底, 是因著那場宮變定計宮闥之,發于一夕之間,謝瀾安將傷亡影響控制在最低,沒有波及到京城之外。

善治者, 治之于未

不是置其中的人,反將其中的危險看小了。

說到底,是看小了

謝瀾安好脾氣地笑笑:“我與閣下說清田,閣下與我說匪患;我與閣下說新政,閣下與我說高祖;好罷,我順著閣下談舊約,閣下又攀扯我謝家。使我早生五十年,這清談第一的名號,讓賢也罷。”

這是什麽?這泥鰍下酒,不留手。張公被個二十出頭的小輩譏諷,抖抖角,心掛孫兒安危又不好談僵,語氣生地轉折:

“總之路只有兩條,要麽,你停止清田,我等幫你救出被劫員;要不然,耽誤了救援,外任的臣工生不見人死不見,你回京沒法代,哼,老夫倒要看還有幾個後生敢來接手。”

“明公大義呀。”謝瀾安揖手贊嘆,饒有興致地問,“這麽說來,你們兒孫的命也不顧了?”

這躍躍試的反應……三老面明顯一沉,還是陸公咬咬牙道:“大家族宗嗣子弟不止一人,謝娘子不必代人擔憂。不如想一想,若謝娘子的聲敗了,可就萬事皆休!”

呵地一聲,謝瀾安輕笑。

“三位,貌似把我當可欺以方的君子了。”

“……什麽?”張公謹慎地盯著座上人。

沒去,子的臉孔在燈燭輝映下越發綺麗清幽,可不知為何,他卻從中看出幾分邪

“朝堂上最不缺的,就是想往上爬的人。萬斯春他們找不回來,還有下一批,下一批人再出事,我們蘭臺的朱史說了,他願請纓前來,親自督促清田事。

“我的名聲麽早已在外,還在乎什麽敗不敗嗎?只要有陛下撐腰——”謝瀾安驀然斂了笑,扇尖點案,震聲如金玉,“先斬後奏四個字,我也用得的。”

反觀世家,真的舍得放棄花了二十年時間才栽培起來的家族繼承人?

世家,最懂得,今日換作謝策謝年被拿二叔也要掂量掂量。

張公後背激起一串凜子,子不由前傾:“……朱公,江左勢族同氣連枝,你倒言語一句啊!”

朱公默默喝了半晌茶,聞言仿佛如夢初醒,沒看張公,鎮定地轉向謝瀾安。

“哦,朱家麽也想為陛下分憂,只是對那些山越匪的況,不大了解,不大了解。”

非但沒幫腔,還先將自家的嫌疑摘了個幹淨。

不歡而散,老頭子們下樓時胡須都是抖的。

樓外夜將深,阮伏鯨親自為朱吉枝打開車門,目送他和姑父的車駕去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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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瀾安登車前輕輕側頭,劍眉下眼神冷峻,叮囑賀寶姿:“把那幾個子兒看好了。”

小家夥們都是香餌,能勾住老家夥們不敢輕舉妄

賀寶姿點頭:“郎放心。”

常家,阮霞錦正在等夫君回來。

與謝瀾安這對姨甥多年不通音信,幾分心疼是不假,但要說有多偏向,其實更多還是看著娘家同老母親的面子。倘若夫家與瀾安産生齟齬,夾在其中也為難。

等常安道一進門,忙迎上去。“如何了?”

做了一日陪客,灌了一肚子水飽的常氏家主,失聲一笑,上來便一句:“夫人這外甥,不是一般人。”

阮霞錦還沒揣度明白夫君話中的意思,聽他向廚上要吃食,詫道:“瀾安不是在悠然樓設宴嗎,難道不曾吃好?”

常安道無奈地眉心:“哪有請人吃飯的意思,下鈎釣魚呢。”

……

謝瀾安前腳回到阮家,胤奚後腳也從外面回來了,并且帶回了一樣東西。

謝瀾安一眼見攤在他手心的銅質牌,目略深。

史大夫的腰牌?”

失蹤的員中有三人階上六品,配有牌與賜緋囊。胤奚帶回來的正好是三塊。

見到此,便說明人至有個著落了,謝瀾安的心先放下一半。

雙方換信息,原來胤奚今日由谷六引見的人,是封大當家手下的一個管事。

見了面沒有彎彎繞,管事直接將這三張給胤奚,表示願向朝廷投誠。

同時也希朝廷保證,不追究浮玉山封家寨的既往之咎。

聽完胤奚的敘述,一莫名的怪異從謝瀾安心頭掠過。

問:“見到萬大人他們了嗎?”

胤奚奔波了一日,鬢邊的發束有些松散,接過茶水潤了口,搖頭說:“沒見著。那姓聞的管事說,明日引我去見大當家的師爺,詳談。”

謝瀾安眉頭皺得愈。封氏山寨給覺,仿佛一個神的小朝廷,外頭的傳言雲遮霧繞,部卻秩序森嚴,想見到說話管用的人還要層層上報。

對方知道胤奚背後是,也知道想要的是什麽,而己方對于這個神的封氏山寨的了解,目前還十分有限。

和江南世家這邊尚在周旋,浮玉山的配合卻仿佛太順利了。

“我知道郎擔心什麽,”胤奚睫影,看向眉心難舒的謝瀾安,“太順利了,像在敵深。”

兩人對視一眼,謝瀾安從那雙深黑眸子裏,看到了一片堅定與幾點披荊斬棘的焰芒。

“既形影,必有所圖,何妨去探一探浮玉山的底?”胤奚春林溶月般的眉眼又彎起,仿佛這不是什麽值得擔心的事。

他這裏多一分進展,郎便一分與那些老城府周旋的費心耗神。

雖然謝瀾安將悠然樓上發生的事說得輕描淡寫,胤奚心裏還是蘊著不痛快。

該是高坐朱席上,觀紋指掌間,揮劍河運斤風的風流人,不該濁塵裏來去。

對上子霜雪湛淨的眼神,他著聲保證:“我會小心行事。”

門邊竹簾未卷,深秋的過堂風從廊下打個旋兒掃進來,吹

昨日他也是站在這裏,額前的發一滴滴往下墜著水珠,仿佛自墨竹枝頭融落的雪水,濯淨了他春山眉,皓雪,酒氣卻將眸海熏得迷曖。

今個酒醒,兩番意態,那認真勁兒卻如出一轍。

謝瀾安心想,都是生怕誤的事,令

郎,在聽嗎?”

“……我難道會走神?”謝瀾安一下子驚覺,立刻從他臉上調開視線,面容板得肅。“我向舅父打聽過,阿舅說那浮玉山在先帝朝時曾被兵剿過一次,然而悍不降,結果朝廷損兵折將,無功而返。後來南北兩朝戰事不斷,這塊頑疾便一直放任至今……你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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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奚臉板得比還正經,眼睛眨的無辜。

謝瀾安深吐一口氣,接著把話說完,“探一探也好,不要掉以輕心,多帶些人手。”

前路何不險,用心教出的人,當有些探蛟宮的心氣。

不看他了,襟懷磊落得很,薄潤的耳尖被燈琥珀澤。

胤奚盯著那一,含眼輕斂,低悅地喏了聲是。

·

向南多山,野外空氣冷清冽。出錢塘南城一頓七拐八繞,一座半高不高林木匝的山頭矗立在胤奚眼前。

領路的是個穿雅致文士衫的管事模樣男子,天生一雙笑眼,正是那日將史腰牌給胤奚的聞先生。

他指著無名山巒,笑容和氣:“這便是咱們浮玉山的別寨了。”

“有勞。”胤奚沒指上來便能進浮玉封氏的大本營,面上客套,借著欣賞風景暗自留意周遭地形。

他落腳地的前方,環山圍繞著丈寬的水泊,水面上大片菰草長勢喜人,以致眼難測水深。

山腳下樹枝橫斜的後面,能約看見倚矛排牆的蹤影。

——軍中才用的拒馬,絕山依谷的地形。

不是一盤散沙的氓匪,是有一戰之力的兵匪。

胤奚暗中觀察的同時,聞管事的目也在胤奚後那兩排隨從,以及他們所擡的八口紅木箱上打轉。

胤奚察覺他的視線,笑著解釋:“我家主君喜結豪傑之士,聞貴宗山越帥以誠相侯,于是命仆攜禮來訪,一點小心意,不值一提。”

這些人手可比上回胤奚來多了好幾倍,而且個個都是材魁梧的青壯。聞管事不知有無看破胤奚的托詞,眼神微,卻是不曾推諉,向前比手:“貴主太過客氣,那便請吧。”

小舟橫渡,一行人踩在幾條柳葉形的窄船上渡了河。

登山時,胤奚有意無意地問:“還不知今日要見的師爺是個什麽?我唐突登門,心淺舌拙,倒別誤了兩邊的大事。”

“有道是妍皮不裹癡骨,郎君何必過謙。”

山野之人,尋常可見不到這等錦繡堆裏養出來的漂亮皮相。聞管事上次看見胤奚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生得打眼。他不住又往那張溫潤如玉的臉上看了兩眼,一邊猜他與那名議沸騰的史是何關系,一邊聊家常似的說:

“我們浮玉山的師爺啊,複姓百裏,是個極講條理的讀書人,頗得大當家的倚重。”

說話間,綴在隊伍末端的兩名隨從,悄無聲息地閃進林中。

前頭的胤奚從容攏了攏披的蟒緞鬥篷,分寸恰好的笑意中和了深青的沉肅。“聽說,浮玉山原有三位當家的。”

聞管事微頓,而後點點頭:“這也不是什麽了,是啊,山上原本有三位當家人,二當家和三當家還是本家兄弟。可惜三當家的英年早逝,二當家的便有些變了,這些年越發跋扈,有時候連大當家定下的章程都敢違背,暗地接鋌而走險的私活……啊,我多言了,郎君莫見怪,當心腳下。”

腳下是一段人力斫出的蜿蜒土石路,陡峭莫名,胤奚記著地形,心中尋思聞管事故意說給他聽的這番話。

不管那兩位當家的不合是真是假,聽意思,封大當家是想和二當家的做個分割,把那“鋌而走險的私活”,亦即扣朝廷命的罪名,扣在二當家一人上。

兩柱香之後,眼前的林向兩旁分開,視線豁然開闊,簡管事領人到了別寨門口。

只見寨門前豎著兩桿不倫不類的紅布大旗,風吹日曬,早已看不出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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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邊有塊拴馬石,上面明晃晃刻著三個字:解劍碑。

胤奚無辜地看了聞管事一眼,撣臂拂氅,出裏頭的青衫,以示自己未帶兵

又坦地指向隨在他後的乙生、黃鯤二人佩刀,“需要他們卸刀嗎?”

聞管事神不變,笑著解釋:“這原是我們寨中一個不文的規矩,來此回事的人需卸下兵刃,以免對上不敬。不過今日主隨客便,郎君是個斯文人,我們百裏師爺是讀書人,以誠待誠,不必提防這許多。郎君請進。”

乙生和黃鯤松了口氣,有刀在手心不慌,看起來這浮玉山也不像外頭所傳那樣霸道無理。

二人指揮後面的人將禮箱擡大院中,至于憑空了的幾個人,聞管事似乎一無所覺。

胤奚心頭卻有一詭異掠過。

他面上不顯,仍與聞管事言笑晏晏,走位于山腰的寨頭。但見石子鋪的院子裏雲團低垂,烏鵲集枝,只有十來個農夫打扮的人在默默掃灑,不聞一聲。

胤奚不撚了下指頭。

“師爺就快到了,請郎君進屋稍候片刻。”

聞管事讓擡禮箱的隨從們留在院裏,讓人上水來招待,胤奚向堂門口掃了一眼,沒有反對,只帶乙生黃鯤進了屋。

眼看他們進了屋,寨門邊一個掃地的黃臉漢子目,低聲對守門嘍啰道:“快去通知二當家。”

原木構造的屋子四丈見方,一眼看得到底。

底下人端來茶水,聞管事神態越發松散,同胤奚說了幾句閑言,瞇眼笑道:“時近晌午了,稍後同百裏先生談過事,郎君便在寨中用飯,我們這的菌茹可是一絕。”

胤奚沒那盞茶,眉眼客氣:“怎好勞煩。”

“唉,不勞煩不勞煩。”聞管事說著起,“我去迎一迎百裏先生,順便去吩咐竈上準備。郎君請稍坐。”

他一,黃鯤也不知哪裏不對頭,本能地擡起一寸刀鍔,要攔下人。胤奚擡指按住,任憑聞管事走出屋子。

屋中只剩他們三人,胤奚若鶻起,掠至窗外,冷冽目往院中逡巡。

“郎君,是有詐?”來前得代,要他護好郎君的乙生立刻踮步靠過去,謹慎地隨之向外觀

胤奚眼神冷靜,沒什麽緒地點頭,“囪無炊煙,姓聞的沒打算留飯,烏集營,這個寨頭裏本沒有什麽人。他想拖住我——”

乙生微驚,胤奚卻仿佛不是才發現的端倪,驀地手按窗框縱了出去。

留在屋外的手下都還在,一直保持著警覺,看見郎君越窗而出,立刻快而有序地圍攏。

乙生隨後躍出,他沒有胤奚腦子快,又繃又迷茫:“沒多人——那就是沒埋伏,他們搞什麽鬼?”

話音未落,腳下的石子地忽然發生輕微的

胤奚眼皮輕跳,在那不詳的聲音由遠及近之前便向寨門相反的方向轉,喝道:“撤!”

“抓活的!”與此同時,一匹鎧裝坐騎馬踏山門,高踞鞍上的是個銅鈴眼紫膛臉大漢,上斜勒牛鞶帶,殺氣騰騰地道:“沒活的弄死也行!狗日的朝廷欺人到家門口,幹脆揭竿反了丫的!”

聞管事早已不見蹤影。紫臉漢後的部屬們黑一片沖進寨門,敲刃震天,一呼百應,響聲驚得鳥盡飛。

“翻牆進林子!”

胤奚發令,深青鬥篷像一只掠翅的鷹被他從上扯落,聲音聽不出一。他帶領衆人跑向記憶中樹林最的方向,背影矯捷如豹,落進二當家狠煞的瞳孔裏。

突然胤奚耳手薅住右手邊一個侍衛往回一帶,下一瞬,一蓬花在他腕子上炸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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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勁的短弩過二人菌子樁,胤奚頭都沒回,迅速托著侍衛翻過矮牆。

後弦聲不絕。

他們有弓箭手。

·

沿路留下的暗哨將胤奚遇襲的消息報回阮家時,已是夜。

“什麽?敢向府亮刃,浮玉山這樣膽大包天!”

阮家父子在謝瀾安的堂中聽聞此信,心驚跳。

阮伏鯨知道胤奚在表妹那裏的分量,看一眼從接到消息後便一言未發的謝瀾安,道:“表妹別著急,我親自領府兵去救人。”

“不。”

謝瀾安面無驚,漆亮的眸在燈下閃熠生鋒,坐在獨榻上輕撚扇骨,無聲梳理事的線絡。

“局面尚且不明,阮家不要牽涉其中。別驚了老太太。”

阮伏鯨有些怔愣。他在船上親眼見過表妹和那姓胤小子的相,他本以為表妹哪怕對那小子有一分關心,也會失于冷靜。

此時鎮定得仿佛不知道無兵無馬的山上人,已經被有馬有刀箭的山越匪包圍,危在旦夕。

阮厚雄著厚重有力的手掌,速聲提醒:“前頭的員還沒找回來,胤奚又陷進去了,浮玉山有造反之意,剿匪師出有名。阮家的府兵不夠,阿舅可以向郡府借人——”

謝瀾安擡眼:“阿舅忘了我有人馬?一千人,夠不夠。”

哪來的一千——阮厚雄想著來錢唐就帶著邊那麽幾個人,突然靈電閃:“你是說,那一千人?”

事出突然讓他差點忘了,之前謝瀾安收服周家堡,將堡中的近千人部曲暗中轉移到吳中,還托他幫忙練。

他花了不力氣才化整為零,安頓好這支龐大的隊伍,并找了信任的老將帶兵,怎麽關鍵時刻給忘了!

“寶姿。”

罩著雪緞鬥篷的謝瀾安坐定榻中,霜神雪意,開口部署,“速將一千人集合于南城郊外,百人一隊,分為十隊,命池得寶等武婢每人統帥一隊,你統帥十武婢,跟隨哨兵立刻上山圍寨,支援胤奚!”

“是。”賀寶姿二話不說,颯颯而去。

如風的步子出了堂門,阮厚雄才咂出一點滋味,看向謝瀾安,“囡囡你一早便知道浮玉山的人不懷好意,早早便準備好了應對手?”

邊就帶了十名武婢,一人派去帶一隊,連數目都恰到好

“不打草,”謝瀾安輕道,“怎麽驚蛇。”

料敵先機說不上,確實不知道浮玉山的人主示好,目的何在。但認為浮玉山是打開江左士族聯合的一道口子,值得去探一探。

至于接應手,自然一直有備,才能無患。

“姑娘們,練兵了。”

在阮伏鯨眼裏,表妹的邊甚至溢出一抹初試鋒芒的森寒與悅。

有野心,有定算,唯獨不見私

不會讓無用的緒幹擾判斷。

謝瀾安握扇起,頎麗的影子映在幕幛上,同樣在提醒自己:我絕不會。

所以,你給我爭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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