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6 章
永延殿。
裴慎講完今日的課程, 思忖片刻,對七皇子道:“殿下并非趕盡殺絕之人,這次何故對平康王得理不饒人?平康王無兒無, 在京中逍遙多年沉迷酒, 手中又無兵馬,并無覬覦皇位之心,對殿下造不任何威脅。”
況且以他多年以來韜養晦忍氣吞聲的子, 不至于為這件事鬧到前, 非要一個說法。
幾年前的七皇子,可是被人著跳下冬日冰冷的池水裏撈玉佩,也半點不敢反抗的人。
七皇子還在猶豫要不要實話實說,便聽到裴慎猜測道:“平康王那長隨當真盤算著要除去什麽人,他們也不敢對殿下手,他們要除的人, 是……年年?”
七皇子沒想到先生竟然猜到了, 神一時有些慌張, “不是這個,我也想……想試探父皇對我的態度如何。”
先生待他至誠,這麽多年良苦用心,且他深知先生的心, 他這次幫年年, 先生未必就會謝他,反而會覺得他是刻意籠絡先生的兒, 為自己增添助力, 讓先生無路可退。
裴慎的目凜若冰霜, 淡淡一斂眸,便讓人有種骨悚然之。
年年這幾日在找人做嵌字豆糖, 要的那幾個字,早就有人稟報給他,甚至還問了邊的婢七皇子的名字,他又豈會猜不到。
“這次的事,臣還要多謝殿下。”
雖是謝,但裴慎的聲音明顯冷了下來,“不過平康王要對臣的兒下手,臣自有辦法教訓他,殿下貿然行,倘若引起陛下猜疑,未免得不償失。”
七皇子沒法辯解,心中亦掩不住失落,只得拱手:“先生教訓得是。”
“還有,”裴慎冷笑一聲,“臣的兒天真年,殿下這些費盡心思的手段,還請不要用在上,否則……”
七皇子趕忙道:“不會!我不會對使用任何手段,先生放心。”
裴慎道:“希殿下說到做到,否則,臣不能保證,不會做出讓殿下後悔的事來。”
七皇子暗暗拳頭,低聲說道:“是。”
……
月底,皇帝終于決定命平康王就藩蜀地。
只是這平康王還未到蜀地,人已在半路殞命,種種跡象表明,是上吊自殺。
幕後指使之人自然不是皇帝,他雖然了斬草除的心思,但到底還未付諸行。
自然也不可能是七皇子,他還是個孩子,手裏沒有可用之人,本沒有可能豢養殺手跑到外阜刺殺平康王。
平康王這樣的人,更不可能畏罪自殺,他那個長隨到死都沒有供出他來,原本可以僥幸就藩,從此天高皇帝遠,繼續過他的自在生活,又怎可能自殺。
皇帝猜到什麽,但也沒有尋究底的必要了,總之此事解決了皇帝的心腹大患,即便旁人不手,皇帝自己也不可能讓他平平安安就藩蜀地。
年底,皇帝因寵幸一名琵琶竟在龍床上昏死過去,查明緣由,竟是這琵琶用暖香籠絡和迷帝心,意圖夜夜專寵,以致龍大傷。
如今後宮位分最高的乃是敏妃,便做主將那琵琶打死,以儆效尤。
聖躬抱恙,自此再無宮、樂膽敢爬上龍床勾引皇帝。
次年開春,皇帝稍稍恢複了一些,又前往西山狩獵,這次也帶上了六皇子和七皇子,想要借此機會考校兩個皇子的騎功夫。
六皇子仁善,一開始連只兔子都不敢殺,在皇帝嚴辭催促之後,才巍巍出一箭,卻是偏在草地上,皇帝心中難免失。
到七皇子,皇帝指向不遠一頭母鹿,七皇子挽弓搭箭,卻遲遲不肯下手,最後拱手請皇帝恕罪:“母鹿懷子,兒臣不忍殺。”
皇帝暗嘆一聲,心道兩個兒子都是仁慈過頭、優寡斷之人。
只是頃刻工夫,一頭碩大的禿鷲俯沖直下,尖對準母鹿的頭顱襲擊下來,眼看著就要啄瞎那頭母鹿的眼睛,七皇子當即挽弓,一箭破空而出,又快又狠,直接穿那禿鷲的翅膀!
但即便如此,禿鷲也沒有停止對母鹿的襲擊,扇著傷的羽翼正啄食那母鹿的孕肚,七皇子眉眼冷滯,對著禿鷲的脖子又是一箭,但因年紀尚小力道不夠,偏一寸,依舊沒能取了那禿鷲的命。
他咬後槽牙,再次拉弓,連發三箭,那禿鷲終于倒地不起,母鹿到驚嚇,飛快地逃離了獵人的視線。
七皇子這才放下弓箭,額頭也滲出了細汗。
皇帝看到這裏,似乎才重新認識了這個兒子,該仁慈的時候仁慈,該心狠的時候也絕不手,寬嚴相濟,恩威并施,這才是合格的帝王。
況且他才十二歲,再鍛煉幾年只怕不輸任何一位兄長。
皇帝想起方才被他放走的母鹿,嘆口氣,突然問道:“老七,朕虧待了你母親,沒有給過任何恩寵,誕下你之後便難産而死,你想不想你母親,恨不恨朕?”
這也是皇帝對七皇子的心病,那些被他善待的兒子們尚且存了奪位之心,更何況是自喪母,被他冷落十年的幺子。
對于七皇子而言,這兩句簡直是致命提問,稍有不慎都能將他打萬劫不複之地。
但先生也曾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倘若父皇問他,他該如何回答。
當時他答:“兒臣沒有見過母親,想象不出母親的模樣,故而不想。”
先生卻道:“陛下不喜親淡薄之人,殿下連生母親都不思念,那麽陛下這個對你從無關心的父皇,在你心中又有幾分份量呢?”
所以他今日的回答是:“兒臣沒有見過母親,想象不出母親的模樣,但母親生我之時盡磨難,以至于沒有過一日榮華就故去了,兒臣心疼母親,若在世,兒臣一定會好好孝順。”
皇帝聞言,心中慨萬千,其實他早就不記得他生母的模樣了,但對老七來說,卻是千辛萬苦把他帶到這個世上的人,他有這份孝心是好的。
七皇子又道:“兒臣也不記恨父皇,父皇乃天下萬民之主,兒臣敬重父皇、仰父皇,亦替母親激皇恩浩,且沒有父皇,何來的兒臣,又何來兒臣今日的富貴榮華。”
皇帝頷首,對這個答案無疑是滿意的,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分贊賞。
因三皇子的前車之鑒,皇帝并未將對七皇子的贊賞放在明面上,對外依舊對兩位皇子一視同仁,不讓任何一位為衆矢之的,故誰也猜不準皇帝的心思。
後宮妃嬪翹首以盼,都希能將七皇子養在膝下,將來說不準能混個太後當當,卻又一直等不到皇帝下旨。
直到年末一場暴風雪後,皇帝染上風寒,纏綿病榻數月,朝中重臣紛紛上書請求早立太子。
皇帝也知自己的只怕是強弩之末了,終于昭告天下,立七皇子為太子,六皇子為晉王,就藩太原。
定國公府。
沈稚聽聞皇帝久病未愈,不想到:“我師父若在,說不定能治。”
裴慎道:“詹正獻在南疆雲游,聽說研究毒去了,我的人半年都沒找到他的行蹤,就算把人找回來,陛下的子大抵也撐不到那時候了。”
沈稚猶豫片刻,“那你覺得,我能試試嗎?”
裴慎蹙眉,“你要試什麽?”
沈稚道:“師父把一的本事都教給我了,我這兩年深得他的真傳,看過的病人沒有一千也有八百,疑難雜癥也見過不,《普救方》中很多都有記載……我是說,我能不能進宮替陛下看看?”
裴慎面嚴肅起來,“你以為陛下是隨便什麽人都能診治的?何況陛下的,從三年前就每況愈下,裏虛空,用了多方子都不見起,你去了若是能治也是茍延殘,若是治不好,這罪名誰也擔待不起。”
沈稚點點頭,那麽多醫高超的太醫都束手無策,去逞什麽能,只好作罷。
這日,皇帝把太子以及一衆前朝老臣、重臣召來書房,幾經商議,將東宮詹事府組立起來,加封裴慎為太子師,賀學林為太子傅,又封兩名詹事從旁輔佐。
最後又留下太子一人。
太子也沒想到,父皇竟然提到了東宮妃嬪的冊立。
“趁著朕還能支撐一段時日,不如早日將太子妃立下來,再冊封幾位太子嬪,就從方才書房那幾位老臣家中選擇適齡的姑娘,讓他們日後死心塌地輔佐你。”
太子暗暗攥拳,“父皇,兒臣年歲尚小,娶妻納妾之事,是否之過急?”
皇帝猛地咳嗽幾聲,太子趕忙上前替他順背,皇帝抓著他的手,仿佛用盡全力,厲聲說道:“小什麽?先帝在你這個年紀,已經有了長子。”
太子明白皇帝的用意,將來龍馭賓天,選妃只能在三年以後,不如借此機會將這些老臣、世家拉攏過來,還能在後宮早日形制衡的局面,對他而言有百利而無一害。
可他并不想選妃。
他這一生伶仃坎坷,孑然一,走到如今,權勢地位富貴榮華都在慢慢向他靠攏,將來也會走上萬人之上的帝位,唯一缺失的就是真。
生來失恃,無母疼,十年來盡欺淩,活得甚至不如宮中面的太監,直到幾位兄長接連出事,父皇才真正看到他這被冷落多年的幺子。
至于先生,他很早就在暗中教導他,替他謀劃一切,可先生對他并無多餘的,也許支持那些擁躉無數的皇子對他來說太無挑戰,也許因為他曾有過與他類似的經歷,他致力于把一個最不可能的人扶持起來,將來也要從他這裏拿到最高價值的封賞。
先生的真,恐怕只給了妻,對于其他人,他冷漠得多看一眼都覺得浪費。
他有時候也羨慕先生,有一個那麽他的妻子,還有一個那麽可的兒。
如果他也能有一個真心喜他的、可的妻子,這輩子就沒有憾了。
可太子娶妻納妾,選的是家世品,選的是朝堂助力,選的是後宮制衡,關系重大,唯獨不需要。
他不要那些盲婚啞嫁塞給他的子,此後日日相敬如賓了無生趣,他想娶一個自己喜歡的孩子,會這輩子從未過的,也把自己從未付出過的慕與歡喜全部給。
此後皇帝每每提及此事,太子要麽買通欽天監,說與這家貴八字不合,與那家的兒又是天生相克,要麽隨意指兩個母族強勢的世家,皇帝又怕他年登基不住這些世家,將來鬧出外戚政的禍患,威脅到皇權,只得暫且作罷。
這一拖延,又到了年末,皇帝這半年來咳嗽不止,已經開始有了食不下咽的癥狀。
皇帝自知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又召來太子,最後代一些事。
何人可以重用,何人可以提拔,哪幾家高門連著姻親,哪幾家不大對付,不外乎親賢臣遠小人雲雲,最後又提到定國公府裴家。
“裴慎此人亦正亦邪,有經世之才,可堪大任,卻也極需提防,他若有謀朝篡位之心,只怕誰也攔不住,朕這些年其實已經在暗中極力打,甚至……”
甚至當年把劉植貶為江南運河九品巡檢,也是料到劉植不會善罷甘休,必要與他鬥個你死我活,可沒想到還是裴慎贏到最後。
“你若是圖快、圖政績,前幾年便重用他,若是圖穩妥、圖平衡,那就慎用他,否則等到來日他權傾朝野,把持朝政,禍朝綱,致使大權旁落,甚至挾天子以令諸侯,意取而代之,到時後悔晚矣!”
“至于裴識,等裴慎大勢已去方可重用他,那裴朗亦是如此,總之,絕不可讓裴家為第二個劉家,可能明白?”
太子沉默地聽完,都一一應下。
“還有,”皇帝歇了口氣又道:“你的後宮,絕不可再出第二個劉貴妃……應盡量選擇世代忠良之家于你有助益的子,避免外戚幹政,為人所制。”
太子亦頷首應下。
……
皇帝終于沒能撐到正月,于年底崩逝,太子繼位,領百素服垂帶,朝夕哭奠。
新帝掃眼殯宮靈堂,目最後定格在昭長公主旁那個跪在地上哭靈的小丫頭。
寒冬臘月,冷風刺骨,小丫頭凍得鼻尖紅紅,眼眶也紅通通的。
他心中泛,悄悄命人端了兩個暖爐放到邊的過道。
其實也無濟于事,殿門大開,經幡在寒風中獵獵滾,發出哀哭般的呼號,殿中有兩個妃子甚至哭暈過去,被人擡去後殿休息了。
新帝負手握了握拳頭,走到素冠麻的昭長公主面前,傾道:“皇姑母年事已高,整日下來只怕吃不消,不如到帶這孩子偏殿休整片刻,父皇仁慈,不會怪罪的。”
年年擡起頭,恰好對上新帝清冷無波的琥珀眼眸,悉又陌生的覺。
年年這幾年進宮的次數屈指可數,前兩年先帝聖躬抱恙,宮中宴飲減大半,新帝又忙于監國,日理萬機,兩人距離上次見面已有兩年之久。
昭長公主掩面拭淚,正要推拒,新帝嚨滾了滾,低聲道:“年年,勸勸你祖母,莫讓哭傷了子。”
年年眨眨眼,乖乖地點頭,轉頭拎拎昭長公主的袖,“祖母。”
昭長公主嘆息一聲,只好應下。
其實的確也不大撐得住了,若像那幾個妃嬪那般哭暈被人擡出去也不面,便俯道:“多謝陛下恤。”
年年也跟著道:“多謝陛下。”
新帝看著離開的背影,時隔幾年,這丫頭長高了不,五長開了些,但和以前變化不大,說話糯糯的,還是個小丫頭片子。
沈稚與沈夫人作為命婦也跪在後面,看到昭長公主祖孫二人去往偏殿,朝年年點了點頭。
昭長公主牽著年年到偏殿,把抱上貴妃榻,掀起,瞧見膝上一片青紫,心疼不已,小孩子細皮,這是遭了罪了。
殿門外傳來叩門聲,一個著素服的宮監走進來,手裏捧著雕漆托盤,道:“陛下恤大長公主,特賜祛瘀消腫的玉潤膏和一碟素食點心。”
昭長公主心道小皇帝倒是細心,這玉潤膏和吃食來得正及時,便接過來謝了恩,給年年塗上玉潤膏,自己也在膝蓋上抹了一層。
昭長公主先前侍疾,如今又是哭靈,已經接連幾日不曾休息好,這會嗅到殿暖融融的熏香,便有了幾分困意。
年年就道:“祖母睡吧,我休息會,等下去找阿娘。”
昭長公主點點頭,叮囑道:“你皇舅公大喪期間,切記不可跑,不可嬉鬧喧嘩,明白嗎?”
年年乖乖地應下。
等昭長公主睡下,年年下榻吃了兩塊點心,待子暖和起來,就打算去找阿娘。
出了殿門,卻看到回廊盡頭一道清瘦的白影,那人聞聲轉過來,年年呆呆地看著他,“陛下?”
四下無人,高曠緩緩向走來,年年的腦袋也越仰越高。
他這幾年長高很多。
先前不寵時,時常連熱飯都吃不上,自然也就清瘦,個子也不算高,這幾年飲食跟上來,又勤于騎功夫,個子竄得很快,寬大的孝服之下出年人的力量。
他本人也是沉默寡言的子,與任何人都不大親近,宮中私下時常議論,說他心思深沉難測,頗有疏離冷峻之。
高曠緩緩在面前蹲下,“年年還記得我嗎?”
年年剛想笑,但想起國喪期間不能嬉鬧,忙收斂住角,只點頭道:“記得,你是七皇叔,也是小哥哥。”
高曠心中微,抿道:“嗯。”
年年跟著他走在回廊,小聲說道:“我都好久沒有見到陛下了。”
高曠:“我也好久沒見到年年了。”
從先生對他說完那些話之後,很明顯的,宮的次數了許多,大概是先生的意思吧。僅有的幾次宮,他都再也沒有主出現在面前,怕先生誤會他心思不純。
今日也是先生有事不在宮中,他才來找年年說說話。
“年年膝蓋還疼嗎?”
年年道:“不疼了,藥膏很好用,點心也很好吃,謝謝陛下。”
高曠:“嗯。”
年年想起皇舅公是小哥哥的爹爹,想了想,手握住了高曠的手,有些涼,他手指道:“陛下不要傷心,節哀順變。”
高曠足足愣了許久,才意識到竟然是的小手牽著他,一時竟不敢妄。
的手很,也很暖和,輕輕包裹著他冰冷的手指。
很久之後,他才低聲道:“哥哥告訴年年一個可好?”
年年點頭,“嗯!我不告訴別人。”
高曠道:“其實哥哥一點也不傷心。”
年年疑道:“為什麽,皇舅公不是哥哥的爹爹嗎?”
被帶跑,連陛下也不了,順口便喊了哥哥。
高曠彎起角,“的確是哥哥的爹爹,可他并不像年年的爹爹疼年年那樣疼我,他也不我的母親,我只是他衆多兒子中最不寵的一個。”
如今這個從未疼過他的,所謂的父親龍馭賓天,而他也達所願,坐上這萬人之上的寶座,又有什麽可傷心的呢。
年年想了想道:“哥哥做了皇帝,往後天下子民都會戴陛下。”
高曠道:“那是因為我這個位置,旁人畏懼我,所以不得不敬重我、戴我。”
年年聲道:“不會呀,我就不害怕哥哥。”
“那你……”
高曠幾乎是口而出,但剩下的話戛然而止,其實他也不知自己想問什麽。
年年道:“皇舅公未必不喜歡哥哥,但因他是皇帝,心系天下的百姓,所以分給哥哥的喜就很。而且哥哥這麽好,年年喜歡哥哥,將來一定會有更多人像年年一樣也喜歡哥哥,這樣哥哥就會有很多很多的啦。”
高曠心中微,“你真的覺得,哥哥能做好這個皇帝,能讓更多的人喜歡?”
“當然啦,”年年眼角彎彎,“哥哥可是‘曠世奇才’!”
高曠忍不住牽起角,沒想到還記得這四個字。
“那我就借年年吉言了。”
年年眨眨眼,到現在才反應過來,“對了,哥哥是陛下,陛下不應自稱朕嗎?”
高曠沉默片刻,了的腦袋,“在年年面前不需要。”
窗牖震響,廊下風寒,刺進皮裏有萬分凜冽,高曠掌心冰涼,皮下的卻發燙。
這晚他在記事本上停留了很久,久到紙張沾染了墨點,才牽起角,緩緩寫道:“說我能做好這個皇帝,不會讓失的……的手很暖,真是一個很可的孩子。”
……
先帝喪儀從擬訂廟號謚號,到梓宮正式發引,前前後後進行數月。
新帝下令大行皇帝所有後宮妃嬪一律前往太廟,為先帝祈福,這其中就包括江若芙。而劉貴妃因聞得先帝晏駕,當日便上吊自殺隨之去了。當然,自殺只是對外宣稱。
三月裏,新帝下旨了一道令朝野震驚的冊封詔書——太子師裴慎,文韜武略,籌謀帷幄,竭誠盡職,朝以來功勳卓著,輔佐天子有功,特加封為攝政王,賜尚方寶劍。
一時滿朝嘩然。
攝政王原本就因帝年無力理政而冊立,新帝年登基,又無太後輔政,冊立攝政王原也合合理,而裴慎先前就是兵部尚書、太子師,是先帝臨終前委以重任的顧命大臣,極有政治才幹,的確可以勝任。
可大晉百年來從未冊封過攝政王,裴慎雖非佞,可為人心狠手辣,獨斷專行,殺伐果決到暴戾殘酷的程度,讓這樣的人獨攬朝綱,只會後患無窮。
可聖旨已下,聖意已決,再無轉圜的餘地。
連昭大長公主見到他時亦是橫眉冷目,“我們家要出個臣賊子不?”
裴慎也不解釋,只笑道:“那母親就拭目以待吧。”
深夜的拔步床,夫妻倆依舊如膠似漆。
裴慎吻著下人,低聲道:“你沒什麽要問我的嗎?”
沈稚沉默片刻,搖搖頭,“陛下年英才,但終究年輕,的確需要得力的員輔佐,我相信你可以,而且你答應過我的,建功立業,造福百姓,你會做到的,對嗎?”
裴慎著的臉,“是。我不會讓你為臣賊子的妻,跟著我臭萬年。我要你和我一起,青史留名。”
沈稚抿道:“我沒那麽大的志向,我只要你無病無災,有個善終。”
裴慎笑道:“說好的要與你白頭偕老,放心。”
無人知曉,他與新帝在十年前就已有了集。
那時的高曠還是永延殿孤苦伶仃的小皇子,某日他路過殿門外,看到送飯的太監將托盤往地上一扔,連筷子都沒有,趾高氣揚道:“膳房就剩下這些,您也別挑了,好生用吧。”
寒冬臘月裏,小皇子一薄衫跪在地上,抓了把殘羹冷炙,面無表地往嚨裏咽。
待收拾完碗盆,那太監轉離開,卻不慎撞到他上來。
自然,也是裴慎故意沒有避讓的緣故。
小太監見是他,嚇得兩發,當即跪了下來,“裴大人恕罪!”
裴慎眼底泛著冷戾的,慢條斯理地道:“有罪當罰,哪有輕易恕罪的道理?”
管事的太監聞聲趕來,朝他恭恭敬敬鞠了一禮。
裴慎便擡手指道:“此人沖撞本,當如何置?”
當時他還只是大理寺卿,但已有暴戾之名在外,又有皇帝的親外甥、定國公府嫡長子的份擺在這裏,誰敢犯到他頭上來,那小太監立刻就被人拖下去打死了。
七皇子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那日裴慎告訴他:“這就是權力。”
骨親算什麽,你的父皇不會保護你,你的兄長不會善待你,甚至連這些沒的東西都敢踩在你頭上。
而只有當你權勢在握,生殺予奪,這世上才無人再敢輕視你、欺淩你。
“殿下是要做這泥濘中的腐草,一輩子被人踩在腳底,還是隨臣瘋一把,賭一把,把那些高高在上欺辱你的人一個個拽下來,踩著他們的爬上去?”
七皇子攥拳頭,選擇了後者。
他又笑:“來日殿下坐穩江山,臣有一半的功勞,當與殿下共治天下。”
七皇子沉默許久,頷首應下。
從此,他是嚴師,是引路人,也是鞭策者,他要他韜養晦,卻不弱可欺,這條路一走就是十年。
直到今日,帝繼承大統,與攝政王共分天下。
三年之,朝廷頒布了一系列利民舉措,輕徭薄賦,賑困濟貧,鼓勵農耕,修建水利,打擊豪強,真正做到了為民造福。而朝堂上對裴慎不滿的聲音也漸漸弱了下去。
三年孝滿,前朝大臣又紛紛上奏,請皇帝早日立後封妃,為大晉江山綿延子嗣。
裴慎也不例外。
三年前,高曠還能以各種理由推,甚至買通欽天監,可他能瞞得過父皇,如何瞞得了先生。
裴慎看到那些被他收起來的適齡世家貴的畫卷,蹙眉頭,“陛下到底在想什麽?”
高曠手中的狼毫,“先生也是二十多歲才娶妻,朕又何須著急。”
裴慎道:“可陛下是一國之君。”
高曠道:“可這些人裏面沒有朕喜歡的子,朕想與先生一樣,娶一個自己喜歡的,也喜歡朕的孩子,封為後。”
裴慎:“那也可以先選幾個家世不錯的封妃。”
高曠又要反駁,裴慎厲聲道:“難道陛下想讓大晉江山後繼無人嗎?”
“自然不會!”高曠立刻道,“朕不過才十七歲,再給朕幾年時間,朕一定會給先生和滿朝文武一個代。”
裴慎這些日子忙于興修水利,便沒再催促,至于應付其他大臣,高曠又搬出欽天監來,說自己五年之都與子相克,鬧得那些老臣不得不偃旗息鼓。
轉眼又是四年。
裴慎在河南治水,趕在七夕前馬不停蹄地回來,與妻相聚過節。
原本今日是年年的生日,裴慎回來卻沒見到人。
沈稚無奈道:“跟的小姐妹出去慶生了,兒大了,不是咱們能管得住的。”
不兒大了,他們的年華也在一日日消逝。裴慎這次回來,沈稚又看到他鬢角生出的白發,前幾年養黑了回去,這些年日理萬機,政績斐然,可終究敵不過歲月催人老。
裴慎嘆道:“再過一兩年,也該給相看人家了。”
沈稚道不急,“還小呢,在我邊多留幾年。”
裴慎了的臉頰,“隨你,反正攝政王府尊貴無雙的小郡主,何時都不愁嫁。”
沈稚含笑點點頭。
七夕日盛京街頭人擁,燈火通明。
兩人包了艘游船,沈稚一進船艙才發現裏頭大有乾坤,牆壁上紅綢飄舞,掛著滿滿當當的許願牌。
隨手取下一塊,上面是他親手刻的字——“既見綰綰,雲胡不喜”。
一抿,忍不住笑起來。
又去看另一塊,上面刻的是“日月長相,宛轉不離心”,心中微,又看另一塊,刻的是“邂逅綰綰,適我願兮”。
忍不住笑道:“多大人了,不稚。”
滿滿一船艙的小木牌,都是他有的那些閑下來的日夜寫給的話。
小船在星星點點的城河上晃晃悠悠,兩人躺在船板上,沈稚牽起他的手,又到了幾道繭子。
眼眶微微泛紅,“你都這麽忙了,還把時間耗在這上面……”
裴慎嘆口氣,笑道:“沒辦法,總覺得這輩子太短,想要多你一點。”
沈稚輕聲道:“還有下輩子呢。”
轉過頭,對上他漆黑如墨的眼睛,“裴慎和綰綰,生生世世都在一起。”
裴慎扣住後腦,慢慢吻上的,耳鬢廝磨之時,頭頂倏忽大亮,隨即耳邊“轟隆”一聲響徹天際,無數朵璀璨絢爛的煙花霎時綻滿整個蒼穹。
沈稚看到他皺起的眉頭,“這應該不是你準備的驚喜吧?”
的確不是。
這賀禮太土了,他好幾年前就不用了。
但他眼尖,竟然在堆星橋上擁堵的人群裏發現了兩道悉的人影。
他的目迅速冷下來,低笑一聲,忽然問道:“你確定年年是跟的小姐妹出去的嗎?”
沈稚不知道他為何這樣問,然後裴慎就指給一地方。
沈稚看清那兩人,頓時大驚失:“年年怎麽在這裏?邊那人是……是陛下?”
裴慎連夜進了宮。
小皇帝回來時,臉上還掛著久違的笑容。
他有很多年沒有這麽開心過了,看著一年年長大,直到今日,才敢第一次陪過生辰,給看一場這世上最盛大的煙花,那時他真覺得,眼中的星比那漫天煙花還要璀璨。
只是還得的,沒有讓先生和王妃知曉,此事還得從長計議……
今日回養心殿,總覺得氣氛與往常不同,背脊涼颼颼的,養心殿伺候的太監都在外頭沒跟進來,往裏走,再定睛一瞧,昏暗的燭火下,那太師椅上竟然坐了個人!
待看清人臉,他腦中轟然一聲,霎時一片空白,“先……先生?你怎麽回來了?”
他不是應該還在河南治水嗎!
裴慎手裏握著茶盞,“咚”一聲擱在桌案上,淩厲的目過來,“陛下今晚微服出巡,去了何?”
這副興師問罪的樣子,怕不是已經知曉他今晚約了年年出來?
高曠心如麻,一時不知如何解釋。
裴慎扯一笑,“陛下這幾年不立後不封妃,究竟在想什麽?別不是告訴我,陛下想要的是……”
高曠拳頭,終于忍不住說道:“我想立年年為後,我想娶,還請先生全。”
裴慎冷冷盯著他,勾道:“陛下說笑了,臣只有一妻一,對陛下的皇位構不任何威脅,陛下若想用年年拿臣、控制臣……”
高曠趕忙否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真心喜……”
裴慎冷聲道:“與母親一樣,只要一生一世一雙人,絕不可能與人分同一個丈夫,臣也絕對不會讓下輩子在陛下的後宮爭風吃醋,與人鬥個你死我活。”
高曠目堅定道:“我就娶一人,只有一個皇後。”
裴慎目沉,哂笑一聲,“皇家這幾百年來出過種嗎?先帝當年就是在琵琶的床上昏死過去,耗損了龍,還有,陛下忘記自己是怎麽來的嗎?殿下的幾位兄長,連弱多病的五皇子都有三名妻妾兩個通房……陛下現在同我說,你要只娶一人?”
高曠反駁:“先生不也算半個高家人嗎?先生也只娶了王妃一人。”
裴慎閉了閉眼,稍稍冷靜下來,指節敲打著桌案,“從何時開始的?”
他掀起眼眸,“臣似乎很久之前同陛下說過,不要打的主意,那時才多大?”
高曠立刻道:“從前還小,我對自然不摻任何男之。”
不可否認的是,他這些年的確一直在等長大。
每一場宮宴,每一次皇家禮佛,他看著那個小姑娘一天天地長大,心中說不出的歡喜。
但從前僅僅是對小孩子的喜歡,是對一個曾經給過他溫暖的人,發自心想要留住的珍惜和喜。
可直到今晚,煙花綻滿天空的時候,他看到這麽的好,這麽的奪目,仿佛滿天煙火都不及笑靨燦爛。
這一刻,他的眼裏再也沒有別人。
他也是從這一刻開始,終于認清自己的心。
他想永遠留住的笑。
想要甜甜地喊他“哥哥”,或者更親昵的稱呼,而不是一聲冰冷的“陛下”。
他不想這樣若即若離地與保持距離,或者只能遠遠地看著,他想把一輩子留在自己邊。
他甚至想……
想親。
高曠苦笑道:“先生想必也看到了,我這輩子孑然一,從未會過溫的滋味,可第一次有人,給了你從未有過的善意,將你牢牢記掛在心上,會主來牽你的手,也會給你帶最甜的糖,這種滋味嘗過了,這輩子都忘不掉了。”
裴慎沉默地聽完,深深地嘆口氣。
這種滋味他豈會不懂。
“倘若是陛下一廂願呢?”他問。
高曠暗暗咬牙,苦笑道:“是先生的兒,若不願意,我又豈會勉強。”
裴慎最後問道:“如若陛下將來變心,或者遭不住前朝力,不得不以開枝散葉為由廣納後宮,又當如何?”
高曠沉默許久,才道:“我若真負了,這皇位……先生是如何扶持我坐上來的,將來如何拿走便是。”
裴慎如今手握整個大晉一半的兵權,他若有心覆了這天下,不過易如反掌。
回去之後,年年已經在沈稚手中“審問”過一遍了。
小丫頭紅著臉,還是那句話:“我還沒想嫁人呢,我就在娘邊多待幾年。”
嘖嘖,果然大不中留。
裴慎看穿一切,輕笑了聲,“行,那就多待幾年,明日我就去回陛下,請他再等五年。”
年年睜大眼睛:“五年?”
裴慎毫不客氣道:“他若能經得住五年寂寞,後宮幹幹淨淨,又能扛得住朝堂大臣的唾沫,堅持五年不選妃,那就能嫁。”
年年心裏琢磨著,嘀咕道:“五年之後,我都十九了,陛下比我還大許多……”
裴慎皮笑不笑,“急什麽,我與阿娘親時,也是二十。”
于是,皇帝為求娶心之人,又在前朝大臣雪花般的奏折裏生生扛了五年。
這五年,衆人沒等到攝政王謀朝篡位,也沒等到皇帝立後封妃,民間已然謠言四起。
誰也沒想到,皇帝最後竟是娶了攝政王的小郡主,兜兜轉轉還是一家人。
封後大典當夜,高曠拿出一個塵封多年的錦盒,年年著鼻子打開來看,竟然是幾塊黑漆漆臭烘烘的石頭。
“這是什麽!”
“你小時候送給我的嵌字豆糖,還有幾塊我沒舍得吃。”
年年大驚:“……”
高曠笑了下,一枚枚地擺好,指給看,“曠、曠、慕、年、年。”
窗外東方既白,高曠又爬起來在記事本裏寫道:“娶到了,如願以償,今日真的很……昨夜我親十四次,回吻我十七次,看來真的很喜歡我……讓在上面,也不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