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院里。

窗外的雨敲在瓦片上，像極了那年溫家庭院的聲響。

沈硯卿挲著手中泛黃的信箋，墨早已褪淡褐。

這是溫靜姝寫給他的賀信，說是提前祝賀他終有一日狀元郎。

到時候呀，未來的寶寶也能有一個狀元郎撐腰。

信紙右下角還沾著當年研墨時不小心濺上的朱砂，被畫了一個頭戴紅花的小人兒。

沈硯卿猛地合上信箋。

十年過去，紙上的字跡依然能灼傷他的眼睛。

溫靜姝總在申時來添茶。

比沈硯卿大五歲，出嫁前常穿著藕荷比甲，發間只簪一支素銀扁方。

走路時角紋不，是京城當時崇拜的太傅府嫡做派。

誰都想和太傅府攀上關系。

“阿弟嘗嘗這個。”

會在沈硯卿背完《貞觀政要》時，從食盒里端出還冒著熱氣的定勝糕。

糕點上用胭脂糖畫著小小的狀元及第紋，是親手點的花樣。

有次他練字到深夜，發現硯臺邊多了個錦囊。

里頭裝著曬干的茉莉香片，箋上寫著：“墨臭傷神，此可解。”

字跡工整得近乎刻板，是溫靜姝一貫的筆法。

他們之間始終隔著一道屏風。

喚他“阿弟”，他稱“溫姐姐”。

……

沈硯卿轉從紫檀多寶閣最深取出一方錦盒，里頭靜靜躺著半塊殘缺的松煙墨。

這是溫墨言臨終前給他的，墨塊側面刻著“持心如衡”四個小字。

恩師的教誨言猶在耳。

他還記得，那年的沈家早已是門庭冷落，在走下坡路。

八歲的年穿著有些舊的竹葉紋直裰，跪在溫府花廳時，背脊得筆直。

“好一個骨鯁年！”

他想要拜溫墨言為師，他想要出人頭地，撐起沈家落寞的門庭！

當時是太傅的溫墨言須而笑，手中折扇點了點案幾上沈硯卿作的《春秋》注解。

“這手批注比老夫當年強得多。”

案頭宣德爐青煙裊裊，沈硯卿記得自己頭發：“晚輩不敢當。”

“有何不敢？”

溫墨言突然用扇骨輕敲他肩膀：“沈家兒郎啊，該有這份傲骨。”

老人從多寶閣取下一方硯臺推到他面前：“明日卯時過來，老夫親自教你破題。”

后來他才知道，那方“紫玉硯”是前朝貢品，就連溫家子弟向溫墨言討要多年都未得。

他居然給了自己…

溫府西院的墨香閣里，永遠擺著兩盞君山銀毫。

沈硯卿晨起習字時，總能看見溫墨言披著家常的灰鼠皮襖，就著晨為他批改前日的策論。

溫墨言改得極細，有時朱筆寫的批注比原文還要長上一段。

“硯卿你看。”

溫墨言指著《資治通鑒》里一段，枯瘦的手指在“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八字下重重劃線，

“為如同研墨，重一分則滯，輕一分則浮。”

他是真的在教自己如何做一個好。

后來有一年隆冬，他染了風寒，溫墨言冒著大雪親自登門。

他從懷里掏出還溫著的藥包，對惶恐的沈老夫人笑道：“老夫好不容易得了個好學生，可不能折在傷風上。”

……

溫墨言得知兒死訊那日，正在教沈硯卿寫《蘭亭序》。

老人手中的紫毫突然折斷，墨濺在宣紙上，像一場漆黑的暴雨。

“靜姝...”

年過五十的太傅踉蹌著扶住案幾，袖口掃翻了硯臺，沾上墨跡：“怎麼會...”

“硯卿，這是真的嗎？”

“是不是老夫老了？聽錯了？”

溫靜姝是他的老來，妻子因為生產時崩離世，只留下溫靜姝這個兒。

他獨自養兒長大，沒有續弦，也沒有納妾。

時至今日，沈硯卿永遠記得恩師展開那封書時的樣子。

老人枯瘦的手指過“三月骨”四字，突然一口鮮噴在案頭未干的《蘭亭序》上。

王羲之的"死生亦大矣"被染得猩紅刺目。

他們死都沒有想到，溫靜姝的侍會冒死寫下書，讓街邊乞丐送信回府。

三個月后溫墨言病逝，臨終前將半塊殘墨塞進他手里：“硯卿...持心如衡...”

“老夫，沒什麼可教你的了。”

“老夫，也教不了了。”

“我啊，要去給我的妻子賠罪，我沒有照顧好我和的兒，還是拼了命生下來的兒啊！”

“硯卿乖，好好讀書，不要想著為我們報仇。”

溫墨言閉眼前，字字錐心，一向冷漠的他都忍不住無聲落淚，間哽咽到只能抓住老人家的手。

扶棺的時候，沈硯卿恢復了平靜，他只對著金楠木的棺槨低聲承諾。

“恩師，學生一定會為溫姐姐報仇的。”

……

“大人？”

青梧在門外了好幾聲，又道：“劉小姐已經帶到。”

沈硯卿猛地回神，攥了手中的殘墨。

當年恩師咽氣時，他跪在床前應下的“學生明白”，終究了謊言。

棱角刺掌心，他著銅鏡里自己猩紅的桃花眼。

哪里還有當年墨香閣里，那個謹守弟子禮的年？

“進。”

當劉雅雅被推房門時，沈硯卿的面上已恢復了一貫的冰冷。

踉蹌著跌倒在地，像一只被雨淋的雛鳥。

上那件鵝黃繡蝶紋的衫子已經皺得不樣子，領口金線繡的纏枝蓮被扯開了線頭，出半截雪白的頸子。

那里還留著幾道暗紅的指痕，是今早被暗衛制服時留下的。

“我不要去教坊司！”

沈硯卿冷眼看著這個與溫靜姝截然不同的子。

劉雅雅看著不為所的沈硯卿，忽然咬了咬，眼中閃過一決然。

將散落的青攏到耳后，這個作讓本就松散的襟又落幾分。

“首輔大人。”

的聲音忽然輕下來，帶著刻意的音：“您瞧...”

纖細的手指過自己致的鎖骨：“我比那些教坊司的姑娘...更懂得伺候人...”

膝行向前，料在地面拖出窸窣的聲響。

在距離沈硯卿三步之遙時，忽然解開了腰間的绦。

外衫如水般落，出里面輕薄的紗。

“祖父常說...”

故意讓聲音帶著甜膩的息：“我最會...討貴人歡心。”

沈硯卿早在膝行的時候背過了。

劉雅雅不管不顧地手去夠他的袍角：“您看。”

“不止如此，我還會別的很多！”

“放肆！”

沈硯卿猛地甩袖，力道大得讓跌坐在地。

“知道嗎？”

他的聲音輕得可怕，帶著顯而易見的鄙夷。

“你這副模樣，比教坊司的子還下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