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刑場的喧囂漸漸散去。

沈硯卿獨自坐在茶樓二層的雅間里，他手中握著的茶盞早已涼，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白。

“大人，行刑已畢。”青梧在門外低聲稟報。

他沒有回青梧的話。

他看到了，從頭看到尾。

窗外，最后一縷夕將刑臺上的跡染暗金。

那個曾經意氣風發，手握大周財政大權的劉昀，如今只剩下一殘缺的軀。

頭顱高懸在桿上，隨風輕輕晃。

沈硯卿突然低笑一聲。

笑聲在空的雅間里顯得格外刺耳。

他抬手按住突突跳的太，眼前浮現出十年前那個雨夜。

溫家姐姐被送回來時，也是這樣殘缺不全。

“三百二十四刀...”

他喃喃自語：“還是太了，便宜他了。”

茶盞在掌心碎裂，瓷片扎進皮，鮮順著掌紋蜿蜒而下。

“大人！”

青梧聽到靜沖進來，被沈硯卿一個眼神釘在原地。

“滾出去。”

雅間重新歸于寂靜。

沈硯卿著掌心的鮮一滴滴落在案幾上，忽然想起方才劉雅雅被拖走時，回頭看他的那一眼。

還有劉昀死不瞑目的樣子。

“太傅。”

他無意識地喚著太傅的稱謂，手指沾著在案幾上畫出一道痕。

“學生不才，花費十年才將罪人死。”

沈硯卿依然坐在原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直到月上中天，他才緩緩起。

袖拂過案幾，將那道痕得模糊不清。

“回府。”

……

暮沉沉地下來時，沈硯卿回到了硯雪居。

他在朱漆大門前駐足，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

夜風裹著晚夏的涼意灌肺腑，怎麼也沖不散口的滯悶。

又緩緩吐出，再深吸，如此反復幾次，才勉強將堵住心頭那氣吹散。

他不想讓秦暖察覺到自己的異樣。

“大人回來了？”

秦暖的聲音從回廊傳來，輕快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沈硯卿還未來得及調整表，就被一雙溫暖的手挽住了手臂。

“大人今日是不是好忙呀？”

仰起臉，目在他臉上細細端詳，忽然蹙起眉頭：“許久不曾見大人這般從早忙到晚啦。”

沈硯卿垂下眼簾，濃的睫在眼下投下一片影，恰好遮住了那片烏青。

他下意識想要避開秦暖關切的目，又舍不得從一片溫暖中回手臂。

秦暖了然地沒有多問，只是輕輕拉著他往室走：“大人來看，這醉月蓮已是第八日了。”

月下，青瓷缸里的醉月蓮確實開得正好。

沈硯卿著那巍巍的花瓣，忽然想起今日刑場上，劉昀的也是這樣一滴滴落在青石板上。

“嗯。”

“夫人真厲害。”

這句夸贊說得干的，連他自己都覺得敷衍。

可秦暖只是溫地笑了笑，手指悄悄收，將他冰涼的指尖攏在掌心。

沈硯卿著醉月蓮發呆。

大仇得報，本該覺得痛快淋漓。

卻沒有想象中那般快意。

刑場上劉雅雅和劉昀最后的那個眼神，總在眼前揮之不去。

他們不是恨，不是懼。

而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

仿佛在說：沈硯卿，你真可憐。

你所在乎的人，一個接一個離你而去，而你什麼都做不了。

他們，至風風火火地活多了十年。

“大人累了。”

秦暖輕聲說：“我親自煮了安神湯。”

手想平他蹙的眉頭，卻在及的那一刻被攥住了手腕。

沈硯卿將臉埋進溫暖的掌心，久久沒有抬頭。

挫敗洶涌而至，幾乎要把他淹沒。

月無聲地流淌，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秦暖無聲地陪著他。

袖中的紙箋忽然掉落在沈硯卿的黑金靴面上，那首輔夫人親啟六個字，讓人到一窒息。

沈硯卿出秦暖的指，目暗沉沉地死死盯住那六個字。

呵！

好本事！

居然還能找到機會，找到人，送一封信來給秦暖。

沈硯卿竭力克制住心底忽然沖上來的暴，指尖微微抖著，他有點害怕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那紙箋上，又寫的什麼？

秦暖看見了，心里在想什麼？

是會發現他并不完，并不是君子，從而害怕，和他生疏，到最后同他和離嗎？

不！

他不允許！

劉雅雅，好得很。

沈硯卿心幾番掙扎，還是親自拿起那紙箋。

：首輔夫人今日可去見過刑場凌遲了嗎？

：三百二十四刀，刀刀見。

：夫人的枕邊人親手判下此刑，可憐小祖父已被年事已高。

：夫人可又知沈首輔將清清白白的我，送教坊司？

：一句“罪臣之，合該如此”，徹底斷我半生清白，讓我淪為玩！

：夫人夜夜躺在這樣的人旁，能安睡否？

：這一切的一切，夫人可知，沈首輔是為誰？

沈硯卿面鐵青地將信紙碎，碎屑從他指間簌簌落下，像一場黑的雪。

“胡說八道！”

沈硯卿聲音低沉得可怕，眼底翻涌著秦暖從未見過的暗。

秦暖靜靜注視著他暴起青筋的手背，忽然想起后來他執筆為畫眉時，這雙手穩如泰山。

此時此刻這雙手卻在抖，像是在極力抑著什麼，有刺目的鮮直流。

“大人。”

輕聲喚他，聲音輕的不像話。

邊說著，邊用自己的手帕替他包扎：“大人不想讓我看最后一句話。”

“那大人可知，這紙箋在大人回來前，我已看過數次。”

紙箋上的容，相信，可更愿意相信這是被人添油加醋過的真相。

并不是真的真相。

月照在沈硯卿的側臉上，他下頜繃，結難忍地上下滾了一下：“夫人…”

他只說了兩個字，就再說不出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怎麼解釋。

“劉尚書和劉雅雅是因為溫家大小姐，才落得如此下場，對麼，大人？”

的聲音篤定，一雙水洗過的杏眸凝視著他。

溫家大小姐是誰，秦暖不知道，在嫁給沈硯卿前，從未接過京城的貴。

嫁給沈硯卿后，也不曾聽過沈硯卿同溫家大小姐有過什麼過往。

沈硯卿的眼底泛著不正常的赤紅：“對！”

可除了“對”字，他又不再說話了，也不替自己辯解兩句，上縈繞著一自暴自棄的低氣。

秦暖向前一步，輕嘆一聲，從背后環住沈硯卿的腰：“大人什麼時候想說溫家大小姐的事，就什麼時候同我說。”

“眼下大人也累了，早些歇息。”

沈硯卿聞言渾一僵，不問？

居然不問，居然就這麼輕描淡寫帶過了？

是不是不自己了？

“暖暖。”

他的聲音沙啞得不樣子，話到邊還是不敢直接問，換了一句話問：“你不怕嗎？”

秦暖將臉在他繃的脊背上，聞到了龍涎香的味道。

想起紙箋上那句“能安睡否”，忽然輕輕笑了。

不僅睡得著，還睡得很香。

“怕什麼？”

聲音的：“我不怕。”

沈硯卿猛地轉，難以置信地看著。

月下，秦暖的眸子清澈見底，沒有半分恐懼或厭惡。

“你…”

“劉雅雅恨你，自然字字誅心。”

“想要讓我對大人生疏，我不蠢。”

沈硯卿眼底翻涌的緒忽然凝滯了。

他進秦暖澄澈的眼睛，那里面的信任讓他口發燙。

沈硯卿將摟進懷里，力道大得幾乎讓不過氣。

他的心跳又急又重，震得耳發疼。

他的聲音悶悶的，帶著挫敗和抖：“若有一天你發現我并非你以為的君子...”

秦暖在他懷里輕輕搖頭，打斷了他的話，同時回抱住沈硯卿，狠狠吸了一口他的氣息。

“我嫁的是沈硯卿，是無論什麼樣子的沈硯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