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五章 如仙似魅

或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

檀禾做了很多夢，夢裏是和師父。

檀槿以前時常會笑著打趣，月山裏住了一大一小兩個病秧子。

年年祭山神時，大病秧子總是念念叨叨，祈山神庇佑，小病秧子這生能夠長命百歲，無病無災，遇難呈祥。

一旁的小病秧子也跟著學模學樣，裏嘰裏咕嚕，末了還天真加上一句:“要靈驗哦，下回阿禾給山神阿帶糖吃。”

畫面一轉，彼時十一二歲的檀禾，正手持扇蹲在藥爐旁，藥爐聲沸，騰起的爐煙夾雜著苦藥香撲面而來，嗆得滿眼淚花。

“——阿禾！”

薄霧繚繞中出現一個影，驚怒加。

是師父。

太過突然，檀禾來不及掩住鮮淋漓的手心，只能仰起無害的小臉，“師父又病了，阿禾想師父好。”

有些心虛，又小聲道：“家主不是說我的有用麽……”

是以，在熬藥時，割破手心，任沿著掌心紋路一滴滴落爐中。

過迷眼的煙氣，檀禾看見師父眼底泛起了紅，又聽到抖的呼吸聲。

許久，許久，檀槿艱難著聲音，緩慢道：“那些都是哄愚昧人的鬼話，聽信不得，往後別再傷害自己半分了。”

“可我不想你死！”檀禾哽咽著，眸中滾下一行淚，執拗又委屈。

“阿禾，你是知道的，醫者最難自醫。”檀槿微微一嘆，半蹲下來，了的腦袋安，又朝出溫笑意，“哪怕沒有冥霜，我也活不了多久。”

那笑容裏含著無盡複雜的意味。

檀槿托起那只淋淋的的小手，小心又輕地包紮好，溫和脈脈勸：“人總會離別的，我時常後悔沒教你心狠無些，這樣你也好過一點。罷了……”

說到最後，檀槿長嘆一聲，角顯出一無奈的苦笑。

不忍心。

檀禾悄悄抹了淚，只能開始慢慢接師父會離開的事實。

這一日在兩年後的一個雨天來臨。

屋爐火靜靜燃著，燒紅的木頭發出輕微裂聲，一切都是如此的溫馨平常。

或許是回返照，檀槿那天說了很多話，從檀禾襁褓啼哭到牙牙學語，蹣跚學步……很是放心不下。

“本來還想著撐到你及笈那天的，如今看來是不能了。”

閉目了片刻，聲音氣若游，像一盞燈，最終還是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

“往後呢，若是想我了，就擡頭看看天上月亮。……天上地下，雖隔得遠，但總還是能看見的。”

“滿月之時，也是師父想阿禾了。”

檀禾悶悶地嗯一聲，清晰地到的生命就在流逝，可只能抖著抱。

從始至終檀禾都沒有哭，好像忘卻了所有的痛，平靜地理師父的後事。

一夕之間，變了無依無靠的孤，家主夫婦曾提出要帶回檀府住，拒絕了。

師父還在，還在月山。

開始慢慢適應一個人面對所有事。

直到半月後的一個午後，日燦爛，清風拂。

如同往常一般，一一收起院裏曬幹的草藥，下意識回頭對著竹樓裏喊一聲：“師父，這些藥放哪兒？”

沒有人回答，除了風打竹葉簌簌聲，整個山野一片孤寂。

檀禾抱著藥簸箕神恍惚，腦子裏嗡嗡一片響，忽然凝重地意識到——沒有師父了。

一種不知所措的酸楚哀傷飛速席卷全，眼底漸漸湧現出一淚，因竭力抑而全抖，可終是忍不住放聲大哭。

夢外的困在夢境裏，卻依然不肯。

檀禾眉目間流出痛苦的神，整個軀不安地蜷著，小聲噎起來。

外間，黃雀本來輕手輕腳正要出去，竟聽見裏頭傳來低低嗚咽哭泣之聲。

黃雀輕盈一轉，腳下如生風般移步至床榻前，起淡薄羅帳，俯稀奇地盯著兀自流淚的郎。

蜷臥而眠，鼻尖微紅，眼角的淚浸了鬢發，與之前無論何時都平靜自若的樣子判若兩人。

睡著了還能哭？

黃雀心裏嘀咕一聲，見有不上氣的趨勢，旋即出兩手指，小心翼翼了的手臂。

“檀郎，醒醒。”

不見醒轉，黃雀又推了推。

檀禾發出一聲低細短促“啊”聲，從夢中驚醒。

懵懵懂懂睜開眼，眸裏泛著瀲滟水，長而翹的眼睫上掛著細細的淚珠，隨著順勢落下。

黃雀解釋：“你魘住了。”

檀禾張合了幾次，還尚未從夢境中離，好半天聲音凝道：“啊……哦，多謝。”

撐坐起，愣愣地看著黃雀轉離開，複又折返，手裏端著鎏金銅盆，將浸了熱水的絹布遞給。

心中漫上一暖流，檀禾默默接過，了臉上淚水，又道了聲謝。

左一聲謝，右一聲謝，黃雀敢說，長這麽大，聽過最多的“謝”就是來自眼前這個郎。

……

或許是這場真實的夢耗盡了太多心緒，檀禾一整天都蔫的，很是難。

隨著暮西沉。

屋外忽然狂風大作，烏雲靜默翻湧，整個天地濃重晦一片，抑著暴雨來前的沉悶。

不消片刻，豆大的雨滴噼啪砸下來，如傾如注瞬間貫天地，驚得低空飛掠的燕子急忙尋了個落腳點，躲在檐下撲翅洗羽。

檀禾坐在書案前整理一直隨帶的藥籍，冷雨帶著寒氣一陣陣湧進，狂風卷得紙張翻飛不已。

端起燭臺在紙上，不得已起去關窗。

這時，門外響起細若不聞的腳步聲，屋門被猝然推開。

雨幕中，黃雀面焦急，攜著一水汽進來。

尋到那抹纖弱影，幾步上前，朝檀禾匆匆行了個禮，拱手道:“郎能否隨我前去殿下寢殿，殿下病發了，還郎施以援手。”

擡頭向檀禾，語聲懇切。

此番太子頭疾發作來勢異常兇險，竟又如平叛烏闐那次一般，吐昏迷。

一籌莫展之際，黃雀想到了——

昨日裏，郎和太子那番話聽見了。

多年來，太子的頭疾如同一場怪異又始終不得解的困局，發作起來輕則劇痛，重則昏迷。

直至今日，也唯有眼前這個郎，是唯一知道這頭疾是何的人。

檀禾面容沉凝，微微頷首：“你帶我去吧。”

“謝過郎！”黃雀如釋重負，松了一口氣。

……

太子寢宮，幽謐寂冷，玉爐中靜魂的殘煙裊裊，將要燃盡。

馮榮祿在外間來回踱步，急得滿頭汗，不時擡袖，在聽到傳來一陣腳步聲時，他忽然眼睛一亮。

門口很快出現黃雀影，一淺青的郎隨其後。

黃雀對馮榮祿頷首致意，這時也顧不上殿前失儀了，領著後檀禾急步踏進，徑直來到裏間。

檀禾目落在床幃後，燈火幢幢，映出床上男人廓清晰的側臉。

一邊走上近前，一邊淡聲：“將靜魂香先滅了。”

馮榮祿心弦震，怎知是那爐裏熏的是靜魂香？

他臉上神複雜，看一眼，有些猶疑：“這……”

黃雀安：“公公照做便是。”

馮榮祿忙不疊將熏爐裏靜魂香熄滅。

床榻邊，檀禾輕執起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掌，手背上淡青的青筋微凸。

腦海裏竟不合時宜地冒出一句“甚是好看”。

袖擺推向上，檀禾著涼意的指尖搭在他腕間。

馮榮祿和黃雀兩人侯在一旁，目不轉睛地看著，俱是大氣不敢出一聲。

“近來可是多次發作？”

冷靜地問。

馮榮祿點點頭，說：“是，從前也不過一月兩三次，直到今年初開始，隔個三五日就疼一回，從烏闐回來後，殿下就幾乎日日發作。”

聞言，檀禾低垂著雙眸，悄無聲息地蹙了蹙眉。

果然不出所料，他上的冥霜已有蔓延之勢，因而才會在這段時間發作得如此頻繁。

照這樣下去，只怕不出一年便會命絕。

檀禾收斂心神，取出隨帶的銀針，果斷地選xue施針。

一室燭火明耀，清絕豔殊的郎眉眼沉靜，全神貫注，手下作稔極穩。

馮榮祿言又止，他很想問句“殿下如何”，可又怕擾了心神，畢竟手底下的可是太子殿下，最終選擇了閉。

檀禾手下落針的速度很慢，或許是神經高度繃，白淨的額上沁出一層薄薄汗珠。

隨著最後一銀針的落下，檀禾才舒緩了口氣，微微轉過臉來，對上兩張面帶憂的面孔，解釋道：“這是抑制住毒發的施針之法。”

馮榮祿也是昨日才從黃雀口中得知，殿下的頭疾乃是中毒。

而這一切，竟是這位自己擅自主張從烏闐帶回的所謂藥人所告知的。

驚異之餘，他一時竟不知是喜是愧。

喜的是折磨殿下至今的痼疾總算是有了眉目，他對這位郎更是激涕零，愧的是自己正是將帶離烏闐的始作俑者。

馮榮祿沉了片刻，終于低聲問：“那殿下幾時能醒過來？”

“還要再等上一炷香起針看看如何。”檀禾應道，“若是不醒，便要施針二。”

謝清硯雙眼閉，即便在昏迷中，腦也不時迸發出摧枯拉朽的劇痛，這種痛楚他早已習以為常。

下刻，他直直地跌進深淵裏，如縹緲孤鴻般木然行走著，腳下是浸滿鮮的泥濘土，目之所及盡是斷臂殘肢。

道旁厲鬼們獰笑嘶吼，尖銳獠牙上掛著未吞盡的殘渣，猩紅貪婪的雙目隨盯著他。

口中發癲般道——

“天煞，天煞！”

“當以驅滿煞！”

接著，黑旗的周圍幻化飛沙走石的戰場，四方游的無數魑魅魍魎齊齊拔刀向他殺來。

他橫刀立馬，後是劍拔弩張的鐵騎大軍，置于這短兵相接的戰場之上，只有你死我活。

策馬引韁，手起刀落間，與金屬撞發出凄慘痛鳴。

冷的盔甲上跡斑斑，有他的，有敵人的，還有萬千將士的。

鮮濺了他滿滿臉，讓他看起來終于與那群狠戾猙獰的惡鬼無異。

于是，世人開始畏之，懼之。

可是，這些戮與恣睢，究竟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所致？

連他自己也漸漸忘了。

霧蒼穹下，他孤寂站立，一雙黝黑的沉眸凝著昏暗天際，忽而覺到自己的手掌被什麽東西輕輕了上來，周遭濃郁的腥氣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淡淡藥香。

謝清硯臉上浮現一波瀾，擡起手，皺眉看向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

他慢慢收攏手掌，能清晰地到其存在，甚至有意。

細膩，像是子的手。

謝清硯沉默著，雙眉皺得更深，薄繃而僵。

下一瞬，他眼前一晃，周層層籠罩的黑暗忽地煙消雲散……

一炷香很快過去，檀禾依然不見他蘇醒，拔出針靜待片刻，正要準備下一。

這時，馮榮祿眼尖地發現太子眼皮了，不驚呼。

“殿下！”

謝清硯緩緩睜開眼睛，昏黃燈下，雙眸一閃而過凜冽寒。

下刻。

一張如仙似魅的面容躍視線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