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梁淨川將藍煙送到以後，原本想回去睡覺，電話撥進來，陳泊禹那頭開了免提，陳泊堯問他事忙完沒有，倘若沒安排，再回去陳家一道打幾局麻將。

公司馬上要進行下一融資，陳泊堯是能決定局面的關鍵人。

梁淨川開車折返，開門的保姆指一指棋牌室的方向，說人都在棋牌室裏，廚房裏煮著夜宵，要過去瞧一瞧火，讓梁淨川自便。陳家梁淨川常來，保姆對他也很悉，無須過分拘禮。

梁淨川穿過走廊去往大屋另一側的棋牌室，將到門口，裏面傳出的對話聲滯住他的腳步。

麻將塊撞聲裏，摻雜著陳父陳永茂的聲音：“……這姑娘別的都好，就是有點太傲氣了，過日子還是選個溫可意的更好。我看的樣子，怕是連廚房都沒進過。”

第一個接話的是陳又盈：“什麽年代了呀大伯，評判孩子的價值還要看會不會做飯？那我也不會，雲姐也不會呀！”

陳母唐佩玲：“不一樣，千雲可以全力支持泊堯的事業，藍煙能做到這樣對泊禹嗎？這件事看的是態度，比如泊禹生病了想喝碗熱粥，莫非還要點外賣嗎，外頭的東西又髒又難吃。有一次泊禹自己冒還沒好呢，還大半夜的去機場接人。”

陳永茂：“還有這種事？”

陳泊禹總算吱聲：“不讓接，我自己去的。”

唐佩玲：“你有時候就是太上趕著，人家才不把你當回事。”

梁淨川沒有聽見陳泊禹作聲。

聽人壁角實在不是君子所為，但他從來不自詡君子。

尤其這事涉及到藍煙。

唐佩玲：“泊禹，你聽一句過來人的勸告。你們談也有兩年了，藍煙從來沒對我們熱一些。這樣的格，就是仙又能怎麽樣呢，你是要過日子，不是要給自己找個佛祖供起來。”

陳泊堯：“泊禹高興就行，兒孫自有兒孫福，爸媽你們也別管了，不來大不了以後來往就是。”

唐佩玲：“說得輕巧，以後一大家的事，主持得過來嗎？”

陳泊堯：“不是有您嗎。”

唐佩玲：“我還想幾年清福。泊禹，你非不可，我們倒也不會棒打鴛鴦，但你自己想想清楚，你事業剛起步，以後還有得忙，累一天回到家裏，還要面對冷言冷語，這樣的日子你過不過得了。”

陳泊禹又不再作聲。

這并不是梁淨川第一次聽見陳泊禹的家人非難藍煙。

有一次是陳泊禹在辦公室裏接唐佩玲的電話。兩人的辦公室有不明玻璃相隔，他那天不舒服，躺在沙發上休息，陳泊禹可能以為他不在，把電話開了免提。

唐佩玲打給陳泊禹，主要是聊給他們家族裏一個小輩辦滿月宴的事，結束時順口提到了藍煙，說前幾天過生日，怎麽藍煙全程繃著個臉，是不是對有什麽意見。陳泊禹說格就是這樣，不習慣人多的場合，也不怎麽喜歡笑，并不是對誰有意見。

還有一次是唐佩玲生病住院，恰好藍煙要去北城，參與支援一批即將參與主題展的書畫作品的修複工作。

唐佩玲手和藍煙出發在同一天，原本時間并不沖突，陳泊禹把人送去機場以後，再回醫院送唐佩玲進手室，遠有餘裕。

誰知道排在前面那一臺的病人出了點狀況，手要改期，就把唐佩玲的排期提前了兩個小時。

陳泊禹回來時手已經開始了，陳永茂在手室門口把他罵了一頓，說現在的年輕人真是目無長輩，做事也沒個主次。礙于梁淨川在場，他沒把話講得太難聽，但“現在的年輕人”這裏面，自然也包括了藍煙。

如藍煙這樣獨來獨往的人，最忌諱給旁人添麻煩，如果不是陳泊禹一意堅持、無法推，也不會同意他去送機。

兩次陳泊禹都能替藍煙多解釋幾句，但每一次都不痛不，輕易就被人駁回去。

生日那次，陳泊禹大可以聊聊藍煙送的生日禮——自己畫的圖，專門找做蘇繡非的朋友定做的團扇，足見心意十足。

手那次，陳永茂倒是沒有罵錯，陳泊禹有時候做事確實不分主次。他自己拎不清，在父母那裏不過被罵一頓就翻篇了，藍煙卻要平白無故留下一筆抹不掉的壞印象。

加上這次，一共三次。

陳泊禹不據理力爭，或許也是因為，他心底裏其實也有些認同父母對于藍煙孤僻寡合，不擅長人世故這一部分的判斷。

可他并非第一天才認識藍煙，很清楚就是這樣的格。

如果真的，就更應發揮粘合劑的作用，而不是一味地和稀泥。

人不可以貪月亮的清冷，卻又嫌月亮不如太熱烈。

富貴家庭出生的第二個兒子，不像長子那樣需要肩負耀家族的重擔，陳泊禹從出生時，家庭和社會的方方面面，都被父母裝上了防撞角，從未挫，故格善良，慷慨好施。

但優點與缺點總是一兩面：稚天真，依賴家庭，缺乏主見。

所謂在其位謀其政，如果他為男友，卻不能盡到男友的職責，那麽……

“大哥大哥，你好像胡了！”

“是嗎，我看看——”

梁淨川不再往後聽，腳下一拐，去了一旁的洗手間。

滯留片刻，走出來，朝棋牌室走去。

一局重開，麻將機剛剛壘好四條長城。

梁淨川有意把腳步放重，一直留心門口的陳又盈第一個發現他：“梁……”

陳泊堯擡眼去，笑說：“淨川你來得巧，這局正好開始。”

陳又盈忙站起：“……你過來打吧。”

梁淨川淡笑：“沒事，陳小姐你打吧。”

“手氣差，我蹭蹭大哥的運勢再打。”陳又盈倏地離開座位，走到陳泊堯和梁淨川之間，靠住了圈椅的扶手，假意去看陳泊堯面前的牌。

牌桌上餘下幾人，都出了同一種會心而意味深長的微笑。

梁淨川當做沒看到。

牌局開始。

坐在陳永茂旁看牌的唐佩玲忽問：“又盈，你實習找得怎麽樣了？”

“去幹了一個星期，不喜歡。”

“那要不去你二哥公司實習？”

陳又盈眼睛一亮，目瞥向梁淨川，又立即轉向陳泊禹，“可以嗎二哥？”

“我們現在只有技人員空缺，你的專業不對口。”

唐佩玲：“哪裏塞不下一個人？大不了又盈的實習工資我來出……”

“真不行。我們管人事的姜總你們也知道，很較真。”事業問題上，陳泊禹倒是公私分明不含糊。

陳又盈不大高興。

“也就幾個月，實在不行你就讓又盈去做你的助理，只掛個名，不給派活。”陳永茂也幫腔。

陳泊禹頭疼極了，“過一陣公司要出去團建旅游，一個人有兩個家屬名額，又盈你跟著去吧。這樣行吧？”

陳又盈向他舉起手掌：“！”

是做慣主角的人，不甘于旁觀，看了一會兒牌，無聊地打了個呵欠，說去廚房看一看夜宵好了沒有，便離開了棋牌室。

吃飯之前，陳泊禹便想跟兄長聊一聊工作的事，此刻梁淨川也在，時機剛好，便說：“哥，你有空的話，去我們實驗室看看？”

“怎麽，出研究果了？”

“我們不是在做華白和牡丹的愈傷組織導嗎，快功了。”

“哦，那可真是不錯。”陳泊堯笑說。

“你出了那麽大一筆錢，我肯定不會讓你打水漂。”

陳泊堯笑了笑，“最近這兩周反正是沒時間，全給約滿了。”

“不急，哥你有空了再說了。”

陳泊禹察覺到陳泊堯好像興致不高，沒再往下說。

片刻，廚房送來熱巾和夜宵，大家稍作休息之後，牌局繼續，一直打到陳泊堯盡興了才散。

陳泊禹人準備客房，讓梁淨川留宿。

梁淨川婉拒，離開時，腳步稍頓，看向陳泊禹，“還不去？”

“嗯？”

“不是說等人冷靜了去道歉嗎。”

“明天再說吧。”陳泊禹打個呵欠，“肯定已經睡了，今天不打擾了。”

梁淨川默然地盯住陳泊禹。

陳泊禹很被這樣極審視意味地注視，有些莫名，“怎麽了？”

梁淨川沒發表什麽意見，手抄進口袋裏，轉，“走了 。”

/

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去了，陳泊禹也準備提步上樓，看見有個保姆拿了一瓶水過來，便順口問道：“給誰的水？”

保姆說是陳泊堯讓送到書房去。

陳泊禹原本就想跟陳泊堯聊聊融資的事，方才牌桌上人多不好展開，現在倒是個好機會。

“水給我吧，我拿上去。”

上了二樓，還沒走到書房，便聽見裏面傳來大哥和父親的對話聲。

陳泊堯難得緒有些激：“……峰點一向只布局新能源領域的項目孵化，從沒涉足過生材料，我不可能拿我自己辛辛苦苦做起來的事業去陪他胡鬧。他從小到大，哪一回燒錢玩我沒支持？第一次創業，那麽多錢砸進去，連個響都沒聽見。這第二回，我不也是二話沒說就自掏腰包？這錢我權當打水漂，也沒指收回來。我這個做哥哥的已經算是仁至義盡了，這些年因為一直補泊禹，千雲和我吵過不止一次，年後我們打算備孕，我總得多顧及一些自己的家庭……爸，你做人不能這麽偏心……”

陳永茂：“你別激，泊堯，先聽我把話說完，我不是要勸你再投錢。”

陳泊堯頓了一下，音量稍低兩分：“那您的意思是……“

陳永茂：“我的意思是，完全一口回絕，恐怕傷害泊禹的自尊心。我來掏錢，你以你的名義象征的再投一點，也不多，就當給他的零花錢。等錢燒完，他也就乖乖收心了，到時候再讓他進自家公司工作，過幾年年齡到了就結婚，他也沒什麽話說。畢竟，該支持的我們都已經支持到位了。”

陳泊堯：“您別嫌我說話難聽，我確實不覺得泊禹是這塊料。我倒寧願他當個吃吃喝喝的紈绔子弟，反倒花不了幾個錢……”

陳泊禹走回到樓下，住方才的保姆，把水瓶遞給，說是自己有點事要出去一趟，讓送上去。

人散之後的華屋，寂靜得空空落落。

陳泊禹走出門，站在空曠的庭院裏。

夜風熱度未散，他卻覺到一陣骨的涼意。

/

藍煙通常八點起床，洗漱過後去樓下吃個早餐，騎自行車去上班。

夏天天亮得早，起得也早一些，今日出門，正好八點。

走到大門口，正要過馬路，忽聽有人的名字。

循聲去找，卻見路邊停著陳泊禹的車。

稍頓，朝車子走過去。

陳泊禹下了車，關上車門，迎著走了過來，到跟前，什麽話也不說，一把將抱住，腦袋也低下來，抵在的肩膀上。

全然依賴的姿態。

藍煙愣了下，手輕拍他的後背，“怎麽了？”

“……你去上班嗎？”他聲音十分沙啞。

“嗯。”

“我能不能去你那兒睡一會兒，等你下班。”

藍煙這才意識到，他上還是昨天的那一件淺灰細條紋的襯衫。

“你昨天在哪裏休息的？怎麽沒換服？”

“……在車裏睡了一會兒。”

藍煙不免錯愕：“一直在車裏？”

陳泊禹“嗯”了一聲，“開過來淩晨兩點，我想你肯定睡了……”

“空調還沒換，你……”

“沒事。”

藍煙從包裏拿出門卡和鑰匙，“你開客廳空調，把臥室門打開，會涼快一點。先去睡一覺，我中午回來……我們再聊。”

陳泊禹打了個呵欠，順從地點點頭，像某種溫和的大型犬類。

藍煙忙了一上午，午休時給陳泊禹發了一條消息，他可能還在睡覺，沒有回複，未免打擾，就沒有回去，留言他睡好了再說，下午會早點回家。

下午三點多收到陳泊禹的回複，說起床了，等回家。

到下班時間，藍煙把沒做完的東西做了保存，第一個離開工作室。

到家敲門，陳泊禹來開門，已經洗漱過，換了他留在這裏的換洗，一件簡簡單單的灰T恤，整個人看起來清爽了許多，神卻仍有幾分頹意。

陳泊禹點了兩人份的外賣，等待送達時間裏，陳泊禹同藍煙講了昨晚的事。

他平躺在沙發上，支起膝蓋，腦袋枕在藍煙的膝頭，擡起手臂蓋住自己的眼睛，自嘲道：“……我覺就像《楚門的世界》，我直到昨天才看清楚真實的世界是什麽樣。我確實不如我大哥優秀，但我以為，他們多還是對我抱有期許……”

陳泊禹聲音愈發低啞，“……梁淨川總說，有些事未必是我以為的那樣，我以前還不以為然。他是對的。當局者迷。”

遇上任何人剖白心，藍煙都有些不知所措，但此刻，好像終于再次看見兩年前那個在窗邊等的陳泊禹。

試著措辭：“你信任梁淨川嗎？”

“當然。”

“那你應該知道，他不會拿自己的前途開玩笑，他願意加你的團隊，就說明他相信你的潛力。”

吃過晚飯，陳泊禹的心也好了很多。

他買了一只瓜，拿到廚房去切塊。

藍煙走到他邊去，看著他不大練地下刀，斟酌著開口：“我不知道現在說合不合適。”

陳泊禹轉頭，“你說。”

“以後你家裏的任何社活，我都不會再參與了。抱歉。我嘗試過，但有些事我確實做不到。”

陳泊禹低下目，認真看：“如果一定要勉強你，你會跟我分手嗎？”

猶豫一瞬，藍煙說：“或許。”

陳泊禹笑起來，他有臥蠶，笑的時候眉眼顯得格外溫：“你會猶豫就行了。放心，這個家……我現在自己都不想回了。”

/

八月下旬是陳泊禹生日。

陳泊禹朋友多，往年總是辦得熱熱鬧鬧，今年他沒什麽心，全部力都撲在融資一事上。

便決定只把公司的主要創始人，和幾個最好的朋友到家裏來吃個飯。

生日當天，梁淨川開車，跟公司的CSO羅珊一起過去。

羅珊長他們幾歲，生工程專業出，有MIT的教育背景，是公司除梁淨川之外，最核心的技人員。梁淨川當年願意局，一半原因是認可羅珊的含金量。

兩個典型的理工科人，私底下除了工作也沒什麽可聊。

羅珊問：“你不是跟陳泊禹是發小嗎，怎麽不跟他一個車？”

梁淨川笑笑，“嗯。”

羅珊：“哦，他接他朋友去了吧。”

“……嗯。”

他們到時，其他人差不多到齊了。

陳泊禹的朋友，有幾個在客廳裏打游戲，另有幾個圍在餐桌邊，不知道在做什麽。

梁淨川目越過那幾人的肩膀，一眼看見站在桌邊的藍煙。

即便是男友生日，也沒有穿得過分隆重，只著一條簡單的煙灰吊帶長，將頭發挽了起來。

人群愈鬧，愈能顯出的靜。

梁淨川去茶水臺那兒，拿了一杯冰水，踱步至餐桌。

才知繕蘭齋和市博館合作，出了一款書畫修複驗的盲盒，藍煙帶了過來，陳泊禹的一個朋友有興趣，就現場拆開了。

大部分普通人照著說明書作，也很難短時間手，免不了頻頻向藍煙求助。

十分耐心，連鬃刷怎麽發力這樣基礎的知識點也不會過。

梁淨川喝一口水，正要走到邊去，肩膀被陳泊禹一搭。

陳泊禹向著客廳揚了揚下，“來一局？”

十幾年前流行的格鬥游戲，上高中那會兒，有空兩人會去電玩城對戰，勝率基本五五開。

兩人戰鬥風格完全不同，陳泊禹見招拆招乘勝追擊，梁淨川更偏好找準時機一擊必中。

陳泊禹常用的角，有個必殺的絕招，但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出來，需要看運氣。

他運氣極好，有時候將他打到只剩，他卻總能靠這只有15%概率的絕招逆風翻盤。

如果陳泊禹是運氣的眷屬，梁淨川大約就是運氣的棄子。

——前年，原本他應該在7月份如期畢業回到南城。

但在導師極力勸說之下，為給課題組沖一篇頂刊，而不得不延畢半年。

就是延畢的那個夏天，陳泊禹和藍煙在一起了。

這回也是，明明兩人的關系已接近冰點，“楚門世界”的假象被破，卻又助推了陳泊禹一把，替他補上了缺席已久的長課，甩掉了他上最大的負資産。

“艸……又出來了！”陳泊禹旁有人驚嘆。

梁淨川沉著眼睛，一言不發，在絕招起手之前便提前後退閃避。

陳泊禹的絕招打空，他按搖桿向前追擊，一套連招。

“KO”。

梁淨川擡眼看向陳泊禹，笑說：“你不會以為我還會賭你不出絕招吧？”

運氣不好的人，就不必再賭運氣。

陳泊禹不大服氣地哼笑一聲。

“一命通關很難。”梁淨川放下手柄，站起，“你自求多福。”

陳泊禹擡頭，疑不解：“什麽一命通關？你說的是什麽游戲？”

笑意狹長幽深的眼睛裏，梁淨川聳聳肩，仿佛在說：誰知道呢。

作者有話要說：

Game Start[豎耳兔頭]

200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