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灰塵浮，嗆得人差點咳嗽。

藍煙怔了好一會兒，恍然回神，急忙垂落視線，“我沒事，你……”

往前邁出半步，飛快轉，臂去扶那屏風，所幸上去似乎是木質的，應當只是陣仗嚇人，而不至于把人砸傷。

而梁淨川也仿佛才反應過來，松開了按在肩上的手，也側轉，去扶屏風。

兩人一人抓著一邊，把屏風立了起來，放穩了才松手。

藍煙輕輕地說了句：“謝謝。”

“沒事。你是靠手吃飯。怕你砸到手。”梁淨川解釋。聲音平靜得沒有一起伏。

藍煙微微擡眼，目還沒落到梁淨川上，睫又微著垂下去。

轉過，從包裏出手電筒和放大鏡。

習慣了閣樓的昏暗，視變得清晰了一些，壁板上垂下來一幅長逾兩米的掛軸，站定腳步，打開手電，借亮去查看畫心的材料。

而梁淨川，走到了天窗下方。

掛軸的大邊，有一褶皺，可能是已經空鼓了，藍煙指尖輕輕地了，不自覺地斜過目，去看天窗下的人。

他一只手抄在口袋裏，仰著頭，似在認真觀察，那天窗是可開的，還是全封閉的。

天勾勒出他從額頭、鼻梁、下至結的一線廓，起伏流暢利落，不失優，如吳道子的白描技法。

神十分平淡，仿佛方才的接，不至于引起什麽波瀾。

藍煙收回目，暗自呼吸數次。

試圖讓緒平靜下來，專注于眼前的事。

這原本是最擅長的技能，當年起居同室，可以完全做到把他當一個礙眼的人形立牌，不必通，被他擋住了路繞過去就行。

而此刻，他的存在始終強烈得難以忽視。

藍煙蹲下，拿膝蓋夾住手電筒，從口袋裏出手機，打開備忘錄，新建，開始編輯。

這個蹲住胃部的姿勢，好像沒再讓這麽七上八下。

畫名、材料、尺寸、疑似朝代，以此格式進行登記。

藍煙聽見一聲踱步，餘瞥見梁淨川停在了自己側。

他垂下手臂，說道：“幫你照。”

藍煙沒作聲，遞過手電筒。

之後，他打手電，拿放大鏡鑒定，再往備忘錄裏鍵信息。

閣樓如此幽靜，聽不見一點車水馬龍的喧嘩，一切細微的聲響，倍放大。

腳踏木板，紙張嘩啦，手指敲手機屏幕打字……

以及，梁淨川的呼吸。

梁淨川站在藍煙側，握著手電的手心裏，起了一層薄汗，幾經克制，還是無法不讓視線餘投向的方向。

閣樓暗寂，手電筒照在畫紙上，又漫反著將的臉照亮。

那個擁抱的，後腦撞上膛骨骼時的微微震，仍舊殘留。

恍惚得如在夢裏。

不得不將呼吸放緩，才不至于心髒持續失速。

/

閣樓裏畫很多，想要全部清點，恐怕一下午都得耗在這裏。

藍煙只選了十幾幅況較好的，登記了信息，拍了幾張細節的照片。

隨後，兩人從閣樓下來，回到地面。

明亮線湧視野，藍煙莫名地松了口氣。

走去櫃臺前，問老板，如果要大批購買的話，能不能優惠一點。

老板是個很實在的人，“這些破爛我請專家鑒定過三次，都不值錢，你買去幹啥？別被人坑了。”

藍煙也便出示工作證，誠實道明來意。

老板聽得似懂非懂的：“意思就是，要拿這些不值錢的破爛，給別的值錢的破爛打補丁？”

藍煙笑了，“可以這麽說。”

“你們要多？”

“我現在還說不好，只要是有年頭的，可能我們都願意要。”

“那你們挑吧，把想要的都挑出來，我統一給你們算個價。”

“我們的預算可能不是很高……”

“不是要論斤收吧？那不行。”

“那不會，只是可能一幅，最多只能給到這個價格……”藍煙把老板面前的計算機拿過來，輸一個數字，“如果是尺寸大的，或者絹本，能夠給到這個價格……”

老板沉片刻，“行吧。你們要是能幫我把整個店都清了，那最好不過，我早就想把這地方騰出來租出去了。”

和老板達初步意向，約定了下周跟同事過來“收購”，并請求老板，閣樓上的那些暫時都先給他們留著。

老板：“放心吧，我這半個月賣不出去一張。”

從小店出去，原路返回，秋明，人與車流聲，又漸進式地回到耳邊。

“你是怎麽找到這家店的？”藍煙問梁淨川。

“路過。”

“……路過這麽犄角旮旯的地方？”

“我路過的那天，正好老板在前面路邊擺攤。”

“哦。”

某種微妙尷尬，在他們安靜走路的此刻，驟然回襲。

藍煙雙手抄進外套口袋裏，微垂著眼睛，只看前方。

很快到了車邊。

藍煙手出來，去拉副駕車門，未料梁淨川也在同一時刻手。

兩只手懸在門把手的上方，差一點相。

藍煙收回手，梁淨川替拉開了車門，掌住。

將要上去，梁淨川出聲：“你背後有灰……”

頓住作，擡手到後方，潦草地拍了兩下，“好了嗎？”

“還有。”

“你……”藍煙念轉，“算了，有就有吧。”低頭鑽進車裏。

藍煙下午沒別的安排，梁淨川跟人約了三點繼續談設備收購的事，就先將送回了酒店。

回到房間，藍煙放下背包，在門廊落地鏡前轉，瞧了瞧背後，薄牛仔外套上，還有一抹淡淡的灰塵。

外套下拍了拍，拿架掛起來，隨後躺倒在床尾對面的沙發上。

出手機，給閨盧楹發了條消息。

【blueblue：我覺得梁淨川最近有點奇怪。】

原以為昨天聊到那麽晚，盧楹今天肯定要睡一整天，哪裏知道竟然秒回。

【Luna：怎麽奇怪？】

手指長久懸停于打字鍵盤上。

【Luna：話說一半？人呢？】

【blueblue：消失了。】

盧楹回一個“等我出來我把你們都鯊了”的表包。

/

晚上梁淨川要同設備提供方吃飯。

藍煙也約了當地的一個朋友，朋友名宋怡，做蘇繡非的，上回為送陳泊禹媽媽生日禮，藍煙欠一個只收人工費的人。

吃完飯，宋怡又熱帶河邊夜游。

差不多晚上九點，坐在一家小店裏喝茶的時候，收到梁淨川的消息，問在什麽位置，需不需要順便過來捎回酒店。

藍煙咬破一粒珠，轉頭問坐在對面圓桌的宋怡：“這邊好打車嗎？”

“最好是走到前面那條大路上去……”宋怡看的膝蓋，“但是你是不是走不了？”

藍煙把吸管咬了一下，“我有車來接，可以順便讓他送你回去，不介意的話……”

“有車蹭還介意什麽！打快車不也是陌生司機嗎？”

藍煙笑了笑，回複“快車司機”：【好。謝謝。】

附上定位。

【ljc：十五分鐘到。】

又坐了十來分鐘，藍煙和宋怡走出店門，等在路邊。

沒多久，緩慢爬行的車流裏，多出來一部悉的SUV。

藍煙挽住宋怡，往前走了一小段，跟車彙合。

宋怡先上車，向著坐在駕駛座的人打聲招呼：“你好你好，我是藍煙的朋友。”

梁淨川回頭來，頷了頷首，“你好。”

目從藍煙上掠過。

仍然穿著那件牛仔外套，但是搭換了一條白連，紗質，到膝蓋下方。

“怎麽了？”梁淨川看見過來時，走路有點一瘸一拐。

“磕了一下。”

梁淨川視線停留一瞬，沒再說什麽，轉頭看向前方，淺踩一腳油門，跟上前車。

車廂裏沉寂了一瞬。

宋怡湊到藍煙耳邊，小聲問：“你跟你男朋友吵架了？”

“他不是……”藍煙尷尬，“我不是說過我是重組家庭，他是……我哥。”

宋怡更尷尬，“抱歉抱歉，我以為他是陳泊禹……”

宋怡去南城時只跟藍煙單獨吃過飯，沒跟陳泊禹見過面，而藍煙的朋友圈從來不發自己的狀態。因此宋怡只知道藍煙有男朋友，是個有錢的帥哥。

藍煙上了車，卻不跟開車的人打招呼，兩人一句話也不說，這狀態怎麽也不像是普通朋友，更像是還在冷戰的。

梁淨川往中間的後視鏡看一眼。

聽力太好不是什麽好事。

“蘇城有什麽好吃的嗎？”梁淨川出聲，社禮儀層面的修養，把他的語氣裝點得很溫和。

宋怡聽出來這話是問的，“看想吃什麽，如果是本地菜的話……”

介紹了好幾家，最後梁淨川點頭，“明天上午藍煙要去參觀你們的工作室是嗎？”

宋怡點頭。

“方便的話，明天中午我請你們吃飯。”

“看藍煙的安排，我都可以。”

梁淨川沒再說話，似在等著藍煙回答。

藍煙說：“好。”

在這一點上，梁淨川總是非常面，過去縱使對他再臭臉相對，他也從未因此波及的朋友，反而做得格外周到——之前在北城念書，他去給送東西，見跟同學一起準備吃飯，總會掏錢請客。

車先把宋怡送到家，再開去酒店，停地下車庫。

梁淨川下了車，借明亮線，去瞧藍煙的膝蓋。

那并不是“磕了一下”這麽輕描淡寫，整一片皮都破了，周圍皮一圈暗黃，可能是過了碘伏。

“在哪裏磕到的。”梁淨川微微蹙眉。

“花壇角。”藍煙沒什麽所謂。懷疑自己最近注定有點之災，下午被梁淨川擋了過去，晚上還是應驗。

梁淨川頓了一下，邁開腳步，跟在側。

傷口牽扯，藍煙走得很慢，深一腳淺一腳的。

梁淨川不由出聲：“我……”

藍煙頓步：“嗯？”

朋友、半道冒出來的“繼兄”……

沒有任何立場。

他不配講出他想說的話。

升上高三那年的初秋，梁淨川第一次見到藍煙。

暑氣不散，木樨未開，不是太好的時節。

不久前，梁曉夏大大方方地告訴他，了一個男朋友。

這不是梁曉夏離婚後第一次談，所以當時在喝水的梁淨川，作都沒有停一下，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從很小開始，梁淨川就知道梁曉夏是個很好的人，不是好媽媽，也不是好人，不需要這些多餘的限定詞，就是很好的人。不管偏頗還是不偏頗，都必須承認，他那個只有臉長得好看的生父，不怎麽配得上。

對于梁曉夏談一事，梁淨川歷來態度淡定，且偏支持，因為期的梁曉夏，心很愉悅，給零花錢很大方，管他也很——雖然他并不是一個太需要心的小孩。

但這次，梁曉夏說，對方跟以前談過的那些男朋友不太一樣，是一個可以踏踏實實過日子的人，可能，今後兩家要搬到一起住，你介意嗎，阿川？

他當然說，不介意。

梁曉夏沒有再婚，一個人養他到高三，于于理，他都不會為妨礙幸福的絆腳石。

跟對方吃飯的日子，就這樣確定下來。

那天天氣很，似乎要下雨，他沒讓梁曉夏開車接，從學校坐地鐵過去更方便。

吃飯的地點在一家老酒樓——只有這個有年代的詞，才能描述那家有年代的店，占地三層，一樓堂食，二樓和三樓是包廂。

進門，他同服務員報了包廂名“麒麟閣”，服務員指一指樓梯口，說在三樓。

木樓梯，腳踏上去有咚咚聲，扶手被得了漆，潤亮，足見這酒樓生意興隆。

爬上三樓，左右看一眼，往左是洗手間，往右是包廂。

正要往右，洗手間門口深藍的布簾被打起來，一個生走了出來。

沉悶雨的傍晚，空氣被擾。

他是先注意到了那雙眼睛。

眼型十分漂亮，但黯淡失神，像兩扇裝著淡青灰天的小窗戶。

而後注意微微泛紅的鼻尖，因臉蒼白得明，這抹淡紅格外顯眼。

無論是眼神、表，還是耷拉的肩膀，都在說明，剛剛在洗手間裏，可能是哭過了。

這并不關他的事，但他莫名無法移開視線，目在臉上停留的時間，遠超一個陌生人該守的分寸。

生自然不會無察覺，蹙眉朝他過來。

這一瞬，那略微虛恍的臉，多了兩分生氣，就好像蕭瑟了一個冬日的枯枝，挑開了一個小小的、白的花苞。

生瞥他一眼就把目收了回去，布簾落下，向著走廊那端邁出腳步。

他踏上最後一級木樓梯，跟在生後，右轉。

那是一道如淨植亭亭的清瘦背影，穿黑白紅三的校服，忘記看口刺繡，不知道是哪個學校。

恍惚的心，是在猶豫，怎麽在進包廂之前，攔下說一句話，會很冒昧嗎……他完全沒有經驗；散場的時候，還有可能見嗎；或者，中途溜出來，找一找，是哪個包廂的……

直到生停住腳步，他往面前門框上方的金屬銘牌上去。

麒麟閣。

梁曉夏相人的本事，只在跟他父親結婚時，失過一次手，此後談過的歷任男友，都稱得上各有千秋。

而藍駿文，一個中型機械廠裏本本分分的工程師，大約是他們中的集大者，長相俊秀，舉止斯文，氣度溫潤，雖有些訥言，但算不得缺點。

他沒有細聽藍駿文和梁曉夏說的話，全程只在留意，坐在藍駿文旁的，那個安靜而寡歡的生。

現在，不必搭訕，他也被知道了的名字——哈，他可真幸運。他面無表地想。

藍煙。

藍田日暖玉生煙。

如果一個人，在長達十一年的時間裏，每天都要提醒自己一遍，不要做某件事，那麽極有可能他正在做這件事，即便暫時沒有，未來也一定會打破戒律，報複地嘗試做這件事。

在他這裏，這件事一直是：

不要喜歡，討厭你，是你妹妹……是你朋友的朋友，你們之間沒有可能。

梁淨川低垂雙眼，盯住前方地面。

視野裏，穿著靴子的腳步慢慢往前，地下停車場的燈從前方照過來，把一道逐漸拉長的影子投向他。

不配，不意味不能。

最壞結果無非是被厭惡。

可他不是一直在被厭惡嗎，有什麽可失去的。

藍煙走出幾步，忽聽後的腳步聲加快了，正要回頭，手臂被一把抓住。

疑擡頭，對上梁淨川低垂的雙眼，眼裏有種苔蘚暗生的幽寂。

沒待細看，他往前一步，將手臂擡高，繞過他的頸項，矮，到面前去，一只手往後，隔著擺托住膝彎。

藍煙一驚，手掌急急撐住他的肩膀，抵抗的意圖，被不由分說往上一托的作，輕松化解。

視野變高，是被穩穩地背到了背上。

燈泛白，思緒也過曝，一瞬空白。

再次試圖掙下來，梁淨川的聲音靜而堅定，仿佛是隔著腔，借由骨骼傳了過來：“別。等你走上樓，天都亮了。”

藍煙沒再有作，也不作聲。

腳步很穩，好像沒有一點重量一樣。

搭在梁淨川肩膀上的手沒有用力，上半也盡量支起，不要挨近。

盡管如此，仍有溫隔著他的襯衫傳遞過來。

呼吸間是他領上幹淨而清冽的香氣，是那種時期閱讀過的矯文本裏，白年應該有的氣息的象化。

從沒這麽手足無措過，也說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沒沖他發火，以他們“敵對”的關系而言，這麽做有一丁點合適嗎？

可罵不出口，激烈緒只在腦海裏轉了個彎，就想到了午後閣樓裏，他焦急關切的目。

進了電梯，梁淨川騰出一只手來，出口袋裏的房卡，刷卡按樓層。

兩人住在同一層。

廂轎四壁銀亮如鏡，藍煙借低頭遮掩視線，去一眼。

梁淨川平視前方，表不見有任何波瀾。

從初中開始，學數學就是一團漿糊，那時候做幾何題，一點概念也沒有，學霸同桌給講題，只差咆哮：怎麽可能做得對！你從輔助線、從解題思路開始就錯了！

藍煙焦慮得咬了一下。

找到解題思路了嗎，不肯定，更無法置信。

萬一跟上次點心事件一樣，只是腦大開的烏龍。

……這個人真是煩死了，以前關系不好煩，現在關系稍有緩和了更煩。

出電梯，穿過鋪著厚實地毯的走廊，在房間門口，梁淨川停住腳步。

藍煙第一時間從他背上溜下來。

斜的小包，此刻驟然嗡嗡響起。

打開，出手機，是陳泊禹打來了視頻電話。

一邊接通，一邊從袋出門卡。

陳泊禹：“回酒店了嗎？”

“剛回。”頓一下，“蹭梁淨川的車回來的。”

陳泊禹笑：“他也在你旁邊？那我跟他說句話，謝謝他照顧……”

藍煙聽見“滴”的一聲，是對門被刷開的聲音。

回頭，看見梁淨川立在那兒，說了句什麽。

沒有聽清，拿遠手機，朝著他走近一步。

“我有點頭暈。”梁淨川低頭，垂眼無辜地看著，慢吞吞地說，“……不知道是不是砸到了腦袋。”

作者有話要說：

謝支持[豎耳兔頭]

520個小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