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的氣順著往里滲。

後面兩個人就那樣仰著，誰也沒再說話。

偶爾有值班兵的腳步聲從遠路燈下走過，影子拉得極長，又在盡頭被風一吹散。

不知過了多久，場外那條小路亮起一盞又一盞黃燈。

夜正往清晨過渡，溫度卻更低了。顧朝暄了肩，鼻尖涼得發酸。

陸崢轉過臉，盯了幾秒，忽然坐起來：“走。車在東門口，我帶你去看日出。”

“現在？”挑眉，聲音還帶著剛哭過的啞，“你以為我有那閑？”

他沒搭理，起抖了抖外套，把人從草地上拎起來，塞進懷里那袋巧克力里又出一塊丟給：“埋怨路上再說。”

車子從大院駛出來時，夜正深。路燈一盞一盞往後退，城里還在沉睡，只有零星出租車在街頭游。

顧朝暄在副駕，抱著膝蓋，額頭抵著車窗玻璃。外面風聲呼嘯，偶爾卷起一樹新芽，影子掃過車頂。

“去哪？”問。

車拐出三環，往郊外的方向去，陸崢淡聲道：“去香山。”

顧朝暄下意識抬眼去看他。

車燈暗，只有路燈一閃一閃掠過，映得陸崢的側臉時明時暗。

他握著方向盤，指節修長有力，眼神專注，嗓音卻淡淡的：“北京能看日出的地方多，可城里燈太亮，天總是灰的。香山安靜，站高點能把整個城盡收眼底。”

他說得平靜，像是順手找的借口。可顧朝暄心里忽然一滯。

他什麼時候知道喜歡安靜，又什麼時候記得總抱怨城里的天永遠看不清？

“那你怎麼不一個人來。”

陸崢沒回答，只手去調了下車暖風。

夜風呼嘯，窗外燈火漸漸稀落，取而代之的是片的黑影，山林的廓在天際線下越發清晰。

車子駛上盤山路，車燈掃過兩側的松樹，枝葉簌簌，空氣里帶著未散盡的寒意。

顧朝暄抱膝蓋，額頭抵著玻璃，鼻尖涼涼的。半晌，忽然低聲：“陸崢，你是不是覺得我很麻煩。”

他挑眉，余看一眼：“麻煩？”

“不鬧事，惹禍，打架，煙……”數著，眼神卻死死盯著前方。

陸崢輕笑一聲，淡淡道：“嗯，麻煩。”

顧朝暄心口驟然一。剛要回，他又接著說：“可要是換個人鬧這一堆，我才懶得理。你不一樣。”

“我哪兒不一樣了？”聲音發，帶著幾分不信。

陸崢沒立刻回答，只抿了抿。片刻後，聲音低沉下來：“因為你是顧朝朝。”

從小就給他惹事又讓他屁的顧朝朝。

……

盤山路越走越窄，天也一點點褪黑。

快到香山腳下時，東方已經生出一線淡金，像有人用極細的筆在天邊描了道亮。

停車場空空，只有看門老人的小屋著一盞黃燈。

陸崢把車一停，後備箱拿出兩件外套，又塞了個薄毯子到懷里：“披上。”

顧朝暄嫌麻煩，搭在臂彎里，仍舊仰著脖子倔著：“不冷。”

“別逞強。”他沒跟繞，干脆替把袖子提過肩。

登山道還沒完全開，人影極。石階上落著昨夜吹來的柳絮，踩上去的。

顧朝暄不說話，只跟在他後，聽他腳步穩穩，心里的火忽然就安靜了些。

半山腰風大，枝葉被吹得沙沙作響，氣溫又涼下去。陸崢停腳回頭，見耳尖凍得發紅，把隨手帶的暖寶寶塞進掌心。

“握。”

“命令口氣真討厭。”上還，指尖卻不自覺收攏住那團熱。

快到香爐峰時，天已經泛白。遠城廓像一張鋪開的剪影，淺青、淡灰、薄金層層疊疊鋪過去。

兩人找了塊視野開闊的石臺。顧朝暄坐下，薄毯攏到膝上，呼出的氣不再白，眼睛卻一眨不眨盯著東方。

第一束破雲而出的時候，沒出聲，只“哦”了一下，像個忽然被點亮的孩子。

日從山脊背後慢慢抬起，雲邊被燙一圈亮，城里的高樓像細針一挑在遠，薄霧被撕開。

鳥從林子里炸開，又很快歸于安靜。

陸崢側過臉看。

的睫上落了一點亮，眼里映著朝霞，角沒彎，眼尾卻了。

陸崢忽然覺得，這才是該有的樣子——鋒利收起，驕傲藏在眉眼深，被一新日穩穩照著。

“好看嗎？”他問。

“嗯。”很小聲，怕驚什麼，“比我想的好看。”

“那就值了。”他淡淡道。

風還在，吹得打了個噴嚏。

陸崢看一眼，“披好。”

“知道了。”把毯子往上攏，聲音有點啞。

日頭一寸寸往上爬，金鋪到腳邊。顧朝暄靠在石臺背上，熱勁兒一上來，眼皮慢慢發沉。

“困了？”

“沒有……”抗議完又咳了兩聲，嗓子發。

陸崢沒再問，起去附近售賣亭給倒了杯熱水。回來的時候，已經窩著肩打盹，手里的暖寶寶差點兒落。

他把杯子放在跟前，蹲下來，低聲：“起來喝口。”

顧朝暄睜眼，迷迷糊糊地“嗯”了一聲，捧著紙杯喝了兩口，眉心還是皺著。

下山時風更了。不肯戴口罩，咳嗽斷斷續續，到了車上整個人發起了小抖。

陸崢手探了探額頭，熱。

“去哪兒？”眼圈紅紅的，鼻音重。

“先回城，直奔醫院。”他系好安全帶，聲音不重，但不容置疑。

急診大廳的刺得人眼疼。護士給測溫，三十八度二。開了退燒針和藥。

打針前，還撐著說“我不怕”，針頭一扎，還是繃了一下。

陸崢看見，沒笑，也沒安，把手背按穩，墊了張紙巾，像理一件必須認真對待的小事。

輸的椅子不太舒服。顧朝暄歪靠著，困得眼睛都睜不開。

陸崢給把毯角好，去走廊盡頭買了溫水、紙巾、潤糖，一樣一樣塞進懷里。

回來的時候，顧朝暄側臉著靠墊睡著，睫在燈下投一小段影，蜷得很乖。

他站在一側，看了兩秒，忽而拿手機，咔嚓一聲。

照片里，某人面蒼白，仍不服輸地拿著暖寶寶。

藥水一袋下去，熱退了一點。天已亮，薄雲像被人開，又被晨風抻平。

出門時，診室門口迎面吹來一陣冷。陸崢替把帽兜拉起，短促地叮囑：“回去睡。”

“知道了。”哼了一聲，嗓子還是啞的。

……

這一場冒來得倔。

第一天燒退了，第二天又竄上去，第三天咳得口發痛，第四天整個人沒什麼力氣，連走去衛生間都要扶著墻。

窗外的玉蘭一夜一夜地開，屋里藥味一層一層地疊。

陸崢幾乎天天來。

早上帶藥、晚上帶粥，順手把床頭的煙盒翻出來丟進垃圾桶，再把垃圾袋系死拎走。

每次都要吭一聲“你很管閑事”，嗓子啞啞的，他也不回，只把水杯遞到邊，“喝。”

第五天中午，咳得厲害，靠在窗邊曬太，手機亮了又滅、滅了又亮。

校務群發來的分通報落在屏幕最上方——兩人“記過一次”，校通報批評，取消本學期評優，辯論隊停賽兩周，寫書面檢討由年級留檔。

下面跟著幾條私信。

邵沅：【顧小姐，方發了。】

邵沅：【別往心里去，我也一起。】

邵沅：【你要是被你爸收拾得狠了，我給你寫檢討，包文采飛揚。】

顧朝暄看著忍不住翻白。

門被輕輕敲了兩下。

陸崢探頭進來，“吃藥時間到了。”

沒，眼神落在窗外那樹白花上，淡淡問：“你拿到通報了沒？”

“看到了。”他把藥放在床頭柜，掰開板，“先吃藥。”

“我問你呢。”

“看到了，”他重復，語氣還是那樣平平的，“停賽兩周，邵沅檢討一千字，你一千五。”

被嗆了一下：“憑什麼我多五百？”

“你主犯，他從犯。”他不不慢地把溫水遞到手里，“而且你的字好看，湊字數不難。”

“滾。”接過水，咬了藥片，灼辣的苦從舌下去。

傍晚時分，邵沅來過一趟。

人沒上樓，在大門口給發了條語音，風聲很重：“顧朝朝，我就放門口，粥是蝦仁的，你喝的那家。別多想，我這邊我姐罵得比你爸還狠，但該扛的扛，該認的認。你把病先養好。”

末了又加一句：“檢討我先寫兩版給你挑。”

顧朝暄把語音聽完，著手機半天沒，口那口氣又被他“文采飛揚”點著了。

一邊吸鼻子一邊打字，指尖飛快。

【顧朝暄】：你再一聲試試？？？

那邊回得也快。

【邵沅】：顧同學，別氣，氣傷。

冷笑，繼續敲。

【顧朝暄】：誰要你寫檢討？你寫得再好也是狗屁。

【顧朝暄】：“我姐罵得比你爸還狠”你是炫耀被家暴嗎？？

【顧朝暄】：還有，蝦仁粥我不喝，過敏。拿走。

……

高考那天的風像是專門給他們吹的。

校門口一片喊、擁抱、撕草稿紙的白雪。晚風里有熱油炸串和檸檬汽水的味道，所有人都在往前跑。

幾天後，績還沒放，QQ群里先熱鬧起來。

邵沅率先丟了個話題：【散伙兒旅行安排上沒？海外走一圈？】

【顧朝暄】：去哪？

消息框里停頓了幾秒。

【邵沅】：澳大利亞？潛水、沖浪、烤牛排，正好。

【顧朝暄】：……你有錢？

【邵沅】：我能沒錢？要不你出？

【顧朝暄】：滾。

屏幕上只剩兩人的你來我往。群里另外一個人一直沒有靜。

顧朝暄盯著“陸”字發呆，想了想，艾特陸崢，敲了一句：

【顧朝暄】：你呢？

很久沒有靜。

正當準備掐滅屏幕的時候，陸崢回復了。

你們先定。

【邵沅】：老陸你這樣子，該不會是沒有想法吧？

【顧朝暄】：他那種人，八覺得出國就是浪費時間。

【邵沅】：哈哈，顧小姐懂得還多。

【顧朝暄】：你懂什麼。

消息框再次安靜下來。陸崢的頭像沒再亮。

過了一會兒，他只丟了一句：

【陸崢】：我有事，別管我。

——然後，再無下文。

群里剩下顧朝暄和邵沅，你一言我一語，把旅行的細節敲開來。

【邵沅】：澳大利亞線路我查過了，先飛悉尼，再去凱恩斯，潛水。大堡礁，世界產。

【顧朝暄】：……你查得細。

【邵沅】：那是，提前做好功課。機票簽證我都能包辦。你只要準備護照。

【顧朝暄】：行李呢？我不想背大包小包。

【邵沅】：放心，我安排。你就帶你自己。

【顧朝暄】：你這麼殷勤，圖什麼？

【邵沅】：圖您賞臉。

盯著屏幕，忍不住笑了一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