畹君忙問道：“我聽說府臺在請家法？發生什麼事了？”

謝四娘坐下來喝了盞茶，這才不不慢地告訴：

原來那謝惟良一直捧著個花魁，偏巧前些日子來了個外地人，不知道金陵謝公子的威名，一擲千金把那花魁過去作陪。

謝惟良知道後大怒，帶著豪奴去找那人算賬。那人也是個橫著走的紈绔，當下兩邊沖突起來，謝惟良縱奴傷人，把那人打得當晚就斷了氣。

謝惟良本不當回事，照舊吃吃喝喝。沒想到那人也有些來頭，是臨安商會會長的獨子，他家不肯善罷甘休，直接告到了南直隸提刑司來。

因那人家里在場中有些關系，理起來頗棘手；又兼其祖父正在升任尚書的風口浪尖上，鬧出這種事難免會被人攻訐。

因而謝知府大肝火，請了家法伺候謝惟良。

畹君聽說謝惟良攤上了人命司，面上作出擔憂狀，假裝惋惜地說道：“那怎麼辦？殺人是要償命的。”

“償命？”謝四娘吃驚地看著，“左不過是讓大哥收斂著些，這些日子待在家里不要出門便是了。怎麼可能給他償命？什麼東西也配！”

那理所當然的語氣令畹君遍生寒。

往日只聽說那謝公子如何紈绔，卻沒有親眼見識過。

而今看他攤上人命司，對方家里還頗有背景，竟也奈何他不得。

這樣的平頭百姓，又拿什麼跟謝家抗衡呢？

畹君不由打了個冷。

窗外秋明，謝四娘奇怪地瞥一眼：“你冷？”

畹君回過神來，輕輕搖搖頭。

謝四娘想起自己的正事：“方才是時二爺找你？他找你做什麼？”

畹君提起這個就來氣：“四姑娘，你別怨我沒本事。我一跟他提起你父兄，他立刻翻臉走人。你想嫁給時二爺，單指我沒用，好歹你大哥收斂一點！”

謝四娘的臉立刻沉下來，這才開始抱怨起謝惟良來：“大哥真是害人！要不是他，我的親事何至于這麼艱難！倘若他出息些，我也不用整天看時三娘炫耀哥哥！”

想起時雪瑩那小人得志的模樣，不由暗自咬牙發誓：總有一天要當上時雪瑩的嫂子，把最引以為豪的談資搶走！

謝惟良挨了頓打，躺在府里養傷。剛老實了沒幾日，又鬧了一出調戲母婢的丑聞。一時間惹得闔府有些姿的婢都人心惶惶。

若論最提心吊膽的莫過于畹君了。

雖然謝四娘保證謝惟良不會，可那謝惟良連人都能殺，又如何一定會聽他妹子的話。萬一他一時興起占了便宜，能找誰說理去？

愈發覺得自己進的是個魔窟。

好不容易捱到八月十五，終于可以出府歸家。

畹君一早離了謝府，買了月餅、花糕、棗栗、板鴨等果食回家，又給雲娘十兩銀子花用。

雲娘問起在謝家的差事，畹君只挑好的說，免得母親擔心。

雲娘嘖嘖嘆道：“大家都說謝知府不好，可我看著謝家倒真大方，錢多事不說，想回家就回，平常人家哪有這種待遇。”

畹君苦笑，轉頭看見佩蘭滴溜著大眼睛，便有些沒來由的心虛。朝佩蘭眨眨眼，拈起一塊花糕塞進妹妹里。

中秋當晚，秦淮河上會放河燈，沿街有花燈夜市，貴族平民都會出街賞燈玩月，也是佩蘭難得幾次出門的機會。

吃過晚飯，畹君便帶著佩蘭出了家門，雲娘叮囑們務必在一更天之前回來。

姐妹倆的心思早就飛到燈市上了，哪里還留心聽雲娘的囑咐，胡地答應一通。

一路上花燈高懸輝映，照得街面亮如白晝。

除了花燈攤子，沿路還有許多售賣吃食茶點、胭脂香、玩首飾的攤販貨郎，熙熙攘攘，分外熱鬧。

畹君如今手頭闊綽了，妹妹喜歡什麼就給買什麼。到秦淮河畔的時候，佩蘭手上已經拿了好幾盞巧玲瓏的花燈。

佩蘭素日弱，走這一遭已累得不行。

畹君便尋了個食肆攤子坐下，點了碗餛飩給吃。

“姐姐，你不吃麼？”佩蘭鼓著腮幫子說道。

畹君拍了一下：“食不言寢不語，要說多次？”

佩蘭吐了吐舌頭，繼續埋頭吃著熱騰騰的餛飩。

畹君百無聊賴地看向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目忽然定在一。

那華燈街巷不時走過巡邏的兵，絡繹如織的人群里，一眼就看到騎在棗紅馬上的時璲。

他未著服，上一襲玄黑箭袖，在月花下非但不顯得暗沉，反而熨地襯著秀的姿和清雋的俊容。面上的神雖冷雖淡，卻更合了玉刻般的形容，頗有幾分月下謫仙的矜貴之氣。

不由微微彎起角，可是下一瞬便見他調撥馬頭往這邊過來。時璲是見過佩蘭的，讓他瞧見們待在一塊兒還得了！

畹君不加思索地遠離了佩蘭，幾步走到旁邊的香攤上，背對著街面佯裝買香的客人，只求時璲不要注意到。

那老板見有客來，扯開了嗓子吆喝道：“姑娘，瞧瞧喜歡什麼樣的？有茉莉、桃花、桂花香……”

畹君手心了把汗，暗恨此人沒有眼。這把聲音吆喝起來，是人都要往這邊瞧一眼。

果然後馬蹄聲停下來，一道清朗的聲音悠悠地砸下來：“謝姑娘？”

畹君閉了閉眼，認命地轉過來。

“你怎麼在這里？”時璲騎在馬上俯視著，眼神將四周掃了一圈，“你的護衛呢？”

畹君用余瞥著在不遠吃餛飩的妹妹，心中飛快地想著對策，一面敷衍道：“我自己出來的。”

時璲的臉一沉，翻下馬走到面前：“我送你回去。”

回去了佩蘭怎麼辦？

畹君不愿意：“我不回！”

“你一個人在街上太危險了。”時璲斬釘截鐵道，“要麼我派兩個兵衛跟著你。”

“有什麼危險？”畹君只想趕把這尊佛送走，“街上那麼多人，你怎麼不給他們都送回家去？”

時璲耐著子給解釋：“還有幾個匪徒沒有歸案，街上熱鬧卻并不安全。聽話，早點回去。”

畹君一聽，心里也打起鼓來。

是見過匪徒的兇殘的，當下就打算帶著佩蘭回家。可是時璲在這里，反而礙的事。

畹君想支走他：“再逛一會兒我就回去。時二爺自去忙吧，別耽誤你的公事。”

時璲擰起長眉，一把抓過的手腕道：“你聽不懂麼？我說送你回去，現在！”

畹君也急了，甩開他的手道：“你是我什麼人，要你多管閑事？我自己會回！”

時璲頓時火起，高聲道：“你別這麼任行不行！”

畹君冷不防被他一吼，登時愣在原地。

再抬眸看他時，眼圈已泛起薄紅，黑白分明的眼眸蓄著一層盈盈水。

正好街上有人放孔明燈，明晃晃的金映進那泓秋水里，越發顯出朦朧霧霰般說還休的凄迷來。

一旁香攤的老板見狀，忙湊上來勸道：“爺，有話好好說，別把小姑娘嚇著了。”

時璲一把將摟過來，旁若無人地給眼淚：“哭什麼！”

畹君扭開頭，不肯讓他到自己的臉。

時璲嘆了一聲，低聲道：“你在這里別，等我一下。”

說罷越過往街上走去了。

他的馬還留在這里，畹君不敢離開，只好遠遠瞧了佩蘭一眼。

佩蘭還端坐在餛飩攤上，碗里早吃得干凈，正一眨不眨地向這邊。

畹君的淚原是為了裝可憐流的，當著妹妹的面有些不好意思，便悄悄地用袖子掉了。

不多時，時璲折返回來，將一個油紙包塞進手里。油紙包里頭裹著剛出爐的栗子糕，正騰騰地冒著香甜熱氣。

畹君不明所以地向他。

“吃吧。”他好子地說道，“吃完就不要哭了，我送你回去。”

畹君愕然。

這樣哄小孩的方式他是怎麼想出來的？

“快趁熱吃。”時璲催，“你不是吃麼？”

畹君著那金黃松的栗子糕，莫名到了一屈辱：“誰說我吃了？”

時璲疑：“端午那回，你在破廟里掉了個荷包，里面裝的都是糕果點心。不吃的話，為什麼要裝一荷包？”

畹君大窘，那本來是準備裝給佩蘭吃的。

早該想到落在破廟里，最終都會去到時璲手上。

怕他細究起來，忙點頭認下：“對，是我吃。”

說罷拈起一塊栗子糕，輕輕咬了一口。

綿細膩的糕點口，糯甜的味道在齒間化開，甜到有點不能接。

其實不吃糕點，也很久沒有嘗過這麼純粹的甜味。

父親過世那一年，正巧趕上妹妹出生，家里了一個人，又多了一個人。可是對于九歲的畹君而言，同時失去了父親和母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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