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雨

出門的時候, 太已經完全升起來了，秋老虎架勢兇狠，這幾日頗有一種盛夏的炎熱。

藺瞻手裏提著嫂嫂給的油紙包, 又回頭看一眼，正準備走時, 蘇玉融突然住他, “小叔，你服後面破了一個。”

藺瞻低頭一看，想起來是昨日在三嬸院裏被刮壞的，一名老僕似乎提醒過他，但藺瞻心裏想著別的事, 無暇顧及，轉頭就忘得一幹二淨。

他說道：“大概是被樹枝勾破了，沒事。”

蘇玉融倚在門後，只出一顆腦袋, 想了想, 小叔子是讀書人, 讀書人最講究了, 天天說著什麽之乎者也，君子冠, 穿著破的袍說不定會被人嘲笑。

思慮片刻，擡眸詢問, “小叔, 我幫你補一下吧，很快的。”

藺瞻低眉斂目，輕聲問：“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會耽誤你趕路的！”

蘇玉融眉眼舒展開, 立刻轉小跑回屋取針線。

藺瞻站在原地，不一會兒蘇玉融就回來了，將那線放在裏抿一抿，接著利落地穿過針。

藺瞻忍不住心想，嫂嫂那樣笨手笨腳，會踩到自己子摔倒的人，竟然也會有這麽細心巧的時候嗎？

普通人家的姑娘，沒法像高門貴那般擁有穿不完的，只有那幾件，穿壞了舍不得丟，就得想辦法修補，補丁隨意的話就太難看，孩子都是的，至要穿得面，所以學會許多補衫的方法。

藺瞻看著，嫂嫂認真的時候，心無旁騖，微微傾，湊近他擺破損，專注地落針引線。

秀眉輕蹙，濃的長睫低垂，在眼瞼下投下一片和的影，認真專注的時候，鼻尖微微翕，紅潤飽滿的瓣輕抿著。

晨熹微，勾勒著嫂嫂那張和的側臉廓，今日蘇玉融起得匆忙，耳垂上還未來得及佩戴任何飾，只留下兩個細小的耳，湊近了便能看到。

藺瞻的目不由自主地落在白皙小巧的耳垂上，思緒飄忽了一瞬，想著若是綴上圓潤的珍珠，或是巧的金耳珰，不知是何模樣。

思索著，又想起來他是見過的。

嫂嫂剛來藺家的那日穿著一水藍的襦，耳邊墜著白玉珠子，亦步亦趨地跟著丈夫，那時剛和藺檀親不久，初為人婦，眉眼間還滿是的天真稚，怯生生地打量著眼前這座高門宅院。

在未見過之前，藺瞻早知道兄長在外娶了位妻子，長輩們發了很大的火，兄弟姐妹們私下裏談論，不知那位二嫂嫂長什麽模樣，不過出那般卑賤，又事從賤業，大概是個五大三的人，黃皮臉，綠豆眼，嗓門大得估計能把房梁都喊下來。

衆人嬉笑起來，將那個連見都沒見過的人貶塵埃。

在他們眼裏，市井婦人就是這樣的，有著一種被日子捶打過的不面，如同巷口的青石板，邊角早已磨圓，表面布滿深淺不一的痕，讓人踩著踏實，且理所當然。

藺瞻偶然聽過他們的談論後，也曾在腦海裏想象過嫂嫂的面容。

并沒有一張的臉，只有朦朧的影子，溫和的，寧靜的，像是一團棉花。

他回想起當日在宴庭初見蘇玉融的場景，只記得當時看到的

第一眼，便覺得自己想象對了。

蘇玉融的繡工算不得湛，針腳甚至有些稚拙，但作卻異常的利落，幾針便在破損鈎出一片細長的竹葉，藺瞻這灰撲撲，黯淡無的素袍，轉而因繡上這塊補丁，添了一抹淺淺的生機。

好後，蘇玉融稔地打了個結，低頭將線咬斷。

“好啦。”

笑盈盈地道，將修補好的地方展示給他看。

藺瞻打量著擺上的竹葉，看得出的繡活并不是很好，針腳有些糙，但依舊可玲瓏，他忽然擡眸，向，鬼使神差地問道：“怎麽不是小茶花？”

和子的補丁一樣，還有那些帕上，也都是茶花。

蘇玉融納罕，沒聽懂他的意思，“什麽？”

藺瞻卻沒有回答，這樣就意味著，他知道喜歡繡什麽圖案，知道一條子穿了多次，連上面的補丁是什麽都清楚。

年再開口，語氣已恢複一如既往的清冷，“我該走了，嫂嫂。”

蘇玉融只好說：“哦哦，小叔，一路順風。”

“嗯。”

從門裏探出頭，目送年走遠。

等再看不見人影了，蘇玉融關上門，上門閂，惱地鑽到榻上，用被子將自己裹一個蠶蛹，滾來滾去。

“啊啊啊啊啊……”

怎麽一大早就不停地出糗，蘇玉融本來就臉皮薄，剛剛藺瞻在的時候，如坐針氈，恨不得原地挖個坑將自己埋了了事。

苦惱一會兒才冷靜下來，慢吞吞起床吃飯。

那些餅，不知道小叔喜不喜歡吃，會不會不合他的口味？

原來藺瞻在白鹿書院讀書，靜善觀向西十裏，不遠，搭牛車一個時辰就到了。

下次若做了什麽吃的就給他送一些吧，書院裏的飲食應當不會多好，以前在家鄉的時候，家裏的豬鋪子旁邊挨著一戶布鋪，那戶人家中有一個與差不多大的兒子，蘇玉融小時候還經常和他一起玩，那位鄰家哥哥長大一些後，被他爹娘送去城外的書院讀書，一兩個月才能回家一趟，每次歸家都宛如死鬼投胎，吃飯得按盆來算。

小叔子本來就瘦，空有個子，卻沒有量。

吃完飯，蘇玉融坐在屋檐下磨刀，刀刃逐漸變得尖銳鋒利，削鐵如泥，滿意地剁了四斤臊子。

到了傍晚，藺檀下值，回家的路上到藺府的下人，他們說，族裏已經不計較了，不會趕蘇玉融走，希二公子早日回家。

藺檀神不耐，被他們一糾纏，手裏的香煎小黃魚都有些冷了。

這樣的吃食，一定要守在店裏，剛出鍋就打包帶走，路上一點也不能耽擱，回到家的時候溫度才剛剛好，不燙，吃進裏的口也依舊脆留香。

將下人打發走後，藺檀回家的步伐加快，趕慢趕才沒讓小黃魚涼了。

聽到敲門聲，蘇玉融起走過去，這次學老實了，趴在門邊問：“是夫君嗎？”

“是呀。”

這才安心下來，拉開門閂。

一對視上兩個人就笑，他們也不知道為什麽，其實并沒有什麽好笑的事，但是看到對方的時候卻總是忍不住揚起角。

蘇玉融聞到香味，眼睛一亮，“是碧雲樓的香煎小黃魚嗎？”

“是。”

“鼻子真靈。”藺檀打開油紙，雙手捧著，遞給，“快吃快吃，還是脆的，要是冷了吃起來會有腥味。”

“嗯嗯！”

蘇玉融拿起一片塞進裏，魚刺都被炸了，吃到裏不用嚼，抿一抿就化，上面撒了細鹽，外焦裏。

上次和藺檀一起出去玩的時候吃了一次，之後就總惦記，但不好意思說自己想要吃。

可是藺檀看得出來，知道就是這樣的子，靦腆，容易害，偶爾才會主開口要東西。

所以他只好主些，大概他們真的天生一對吧，上蒼給了他敏銳的直覺與觀察力，就是為了讓他和蘇玉融在一起，看出的別扭與敏。

“給，你也吃。”

蘇玉融拿起一片喂到藺檀邊。

兩個人就這樣坐在屋檐下，頭挨在一起，分食掉一包脆的小黃魚。

吃完，蘇玉融去洗手。

藺檀將晾繩上的服收回來。

“嗯？”他站在檐下，目從繩子上又掃過一遍，“那個呢？”

“啊……”

蘇玉融啞然，想到白天的事，臉頰發燙，“好像被風吹掉了吧。”

當然不好意思說今天小叔子來時瞧見了，那多難堪啊，藺瞻走後，蘇玉融就從被褥底下翻出來丟掉了。

“好吧。”

藺檀不疑有他，面上平靜，心裏卻想，好可惜，今晚不能做了。

天暗了下來，蘇玉融將油燈點亮，藺檀進屋瞧見桌上擺著新茶，問道：“今日有人來了嗎？”

“嗯。”蘇玉融如實回答，“你今早剛走，小叔就來了。”

藺檀本來在疊服，聞言，擡起頭看向，“阿瞻來過？”

“是啊。”

蘇玉融說：“他說他從三嬸那兒打聽到我們搬到這裏，就過來探一下。”

藺檀疊服的手慢了下來。

他說不出哪裏奇怪。

但真細究起來，兄嫂遷居，弟弟前來探，并不是一件古怪的事。

只是，弟弟是這種子麽？

藺檀又忍不住懊惱，唾棄自己這帶著惡意的想法。

他在說什麽，藺瞻是他的親弟弟，他唯一的親，為什麽要這麽妄加揣測最後僅剩的親人。

只是，那種奇怪的覺就像是落在手邊的頭發，細細的讓人以為是蟲，慌之下看過去，發現只是虛驚一場，但又總忍不住胡思想，真的只是頭發嗎，不是爬進了袖子裏？

“夫君？”

蘇玉融突然喊了一聲，藺檀好像在想事，疊服的作緩慢，看著若有所思。

走到他邊，又喚了幾聲，他都沒反應，蘇玉融只好道：“藺檀！”

他這才回過神，“抱歉，剛剛在想公務上的事，怎麽了阿融？”

蘇玉融說：“後日就是五弟的生辰了，我與五弟妹好，又是嫂嫂，想著是否該備份賀禮？只是不知該送什麽才合宜。”

藺檀：“此事我正同你說。五弟向來喜歡風雅之，明日我去西市選一幅字畫送去便好，既不顯得輕慢，也符合他的喜好。”

“好呀。”蘇玉融笑了笑，“你有主意便好。”

夫妻倆又說了會兒話後便洗漱休息了，藺檀出門檢查了一遍院落，將門閂卡。

他打算明日去請幾名使婆子與家丁，他不在的時候，能護著蘇玉融，先前提過幾次都不要，說浪費錢，但藺檀思來想去，還是不放心。

秋老虎過去後，天氣便開始一日比一日冷了，院子外的棗樹枝葉枯黃，蘇玉融翻出厚服穿上，沒兩天，又開始斷斷續續的下起秋雨。

皇城還是前幾朝時所建，經歷過幾次改朝換代，某些地方的城牆早已搖搖墜，年年都要修繕，今年是藺檀是參與這件事的員，蘇玉融每晚都能看到他坐在窗戶前畫圖紙。

不懂朝堂上的事，有時候聽五弟妹他們閑聊，也只能勉勉強強聽個大概，只知道藺檀如今在朝中很得勢，所以藺三爺他們才著急，覺得自己家好好養大的白菜，還沒來得及上稱稱一稱重量，就被一頭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豬給拱了。

賀瑤亭同說這些話的時候，蘇玉融曾弱弱反駁：“我不是豬，我殺豬。”

賀瑤亭被逗笑。

到了藺五郎生辰那日，藺檀公務繁忙，一大早就派人將賀禮送了過去，快傍晚的時候，院門被敲響，蘇玉融走過去，看到賀瑤亭院裏的丫鬟小桃正站在門外，提著沉沉的食盒，一旁，賀瑤亭正說：“二嫂嫂，是我，快開門。”

因為先前鬧過不快，所以蘇玉融與藺檀沒有去藺府，賀瑤亭覺得那麽多好吃的，二嫂嫂吃不到有些可惜，便特意裝了一些送過來。

聽到的聲音，蘇玉融立刻帶開門，“五弟妹！”

“看到我是不是很意外？”賀瑤亭挑挑眉，大搖大擺走進來，“我最煩這種宴會了，要應付好多人。”

今日臉都要笑僵了，一整日頂著珠冠，揚著笑臉招待客人，晌午過後便腰酸疼，賀瑤亭作為名門閨秀，從小學習這些待人接的禮儀，雖然應付起來得心應手，但次數多了也會覺得瑣碎疲憊。

“還是與二嫂嫂你待在一起最舒服，沒有那麽多彎彎繞繞的心思。”賀瑤亭垂垂肩膀，將食盒放在桌上，“快吃，這裏面有白玉霜方糕和松子百合，還有砂鍋羊，用山泉水熬的，可香了，你嘗嘗。”

蘇玉融剛打開食盒，香氣便直往鼻子裏鑽，“好香呀。”

“我就知道你肯定喜歡。”賀瑤亭坐了下來，“你先前說過，你家鄉常吃羊，你嘗嘗，這與你家鄉的口味比起來怎麽樣。”

“嗯嗯。”

蘇玉融夾起一塊，羊如，膠質晶瑩，并上蔥段、橘皮和杏仁一同置于鍋中，以泥封口，用桑柴慢火煨上整夜，因此質應口而化。

蘇玉融裏塞得滿滿的，瞪大眼睛，連連點頭稱贊，“好吃！”

賀瑤亭見喜歡，也跟著笑了起來，隨口道：“你喜歡就好。這方子還是我們府裏老廚娘的拿手菜，說是了秋吃最是滋補。”

說著，隨口聊起閑話，“說起來，今早我去給母親請安，聽正同管家念叨呢。”

蘇玉融好奇地看著，“念叨什麽？”

“母親說，七弟的生辰也快到了。”

蘇玉融點點頭，“可是八月初十？”

“你怎麽知道？”賀瑤亭滿臉驚訝。

“我當然知道呀。”蘇玉融笑了笑，從櫃子裏拿出一個冊子，遞給賀瑤亭。

接過，發現上面寫滿了許多人的喜好，還有生辰。

這字歪歪扭扭，醜得令人發指，但書寫者很是認真，一筆一劃，只是看著這些字，都能想象出蘇玉融是怎麽伏在案前，端端正正，努力將字寫對的。

蘇玉融來藺府前，就向藺檀詢問了他許多家人的生辰，以及喜好，剛來的時候，一邊向周嬤嬤學規矩，一邊打聽其他人的，怕自己會忘了，就寫在本子上，整理冊，背得滾瓜爛。

“但我有的時候還是容易忘。”蘇玉融不太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還會搞混。”

譬如就將五弟的生辰和五叔公記反了，前幾日小叔子和說五弟就要過生時，還驚訝不已，回頭翻了眼小冊子，果然背岔了。

“我知道五弟妹你生辰是臘月初八！”連忙說起賀瑤亭的，以顯得自己沒那麽愚笨。

賀瑤亭默默地翻著，厚厚一沓，二嫂嫂認識的字沒那麽多，寫這些可真是為難。

“二嫂嫂，你啊……”

賀瑤亭輕輕一笑，又有點想哭，心裏真是漲得滿滿的，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繼續說先前的事吧。”

蘇玉融最怕別人流出這種表，要是賀瑤亭哭了，就要慌死了，于是生地轉開話題。

賀瑤亭便繼續說：“七弟的生辰在我家老五後頭半個月，母親覺得，既然兩個日子這麽近，索一起辦了好了，七弟也回來吃頓飯。”

說著，自己先輕嗤了一聲，帶著點看世的了然：“去年也沒見給七弟張羅過什麽生辰啊，也不知道今年怎麽突然想到這回事，你說奇不奇怪，今早還真人去請了，不過眼下秋試在即，七弟定然在書院埋頭苦讀，哪有空閑回來吃這頓飯？”

賀瑤亭心裏清楚，這事就是做給外頭的人看的，以顯得沒那麽偏心，可不是不給張羅，是人家不願意。

“這樣啊……”

蘇玉融喃喃一聲。

八月初十，沒有多久便到了，這是個很好的日子呢，靠近中秋，是團圓的時候。

這可惜夾在五弟的生辰與中秋中間，便難免無人問津。

說話間，天際忽然閃了一下。

小桃跑進屋，“娘子，好像要下雨了。”

賀瑤亭往外看了眼，“這天也真是，東邊日出西邊雨，我出來時明明還是大晴天！我都還沒聊幾句話呢！”

氣惱地站起，再不願意也得回去，要是下起雨走不了，那就麻煩了，“二嫂嫂，我先走啦。”

“好。”

蘇玉融走到門邊，目送離開。

不多時，天邊又閃了一下，蘇玉融趕忙將窗戶都關上，收走庭院裏的東西。

剛弄完，轟隆一聲，豆大的雨點子便落了下來，砸在臉上都有些生疼。

蘇玉融躲到屋檐下，了臉上的水。

跑去廚房，生火燒起爐子，打算切點姜片，煮一鍋姜茶，一會兒給鄰裏送一些，自己喝一碗，再留兩碗給藺檀。

只是等到戌時，藺檀才冒雨回家，他披著蓑，雨太大，頭發都被打了。

蘇玉融將幹淨的帕子遞給他。

“謝謝。”

藺檀接過後了臉，解下袍，換上幹淨裳。

“今年的雨真是古怪。”藺檀邊換裳邊說道：“下個不停，城南那邊修理城牆的事又得先擱置下來了，還好初春防汛的時候加固過河堤，應當沒什麽大礙。”

蘇玉融點點頭，“我煮了姜茶，你快喝一碗，免得著涼。”

藺檀粲然一笑，“謝謝夫人惦記著我，我心裏熱了，子便也熱了。”

蘇玉融將碗往他手裏一塞，咕噥道：“又胡說八道……”

外面的雨還在下，藺檀檢查了一遍門窗有沒有鎖，外頭雨聲噼啪，砸在窗臺上，淅淅瀝瀝響了一夜。

蘇玉融一夜都沒睡好，天亮後雨勢才減弱，渾渾噩噩睜開眼，跟前幾日一樣，每次醒來，藺檀都已經出門去了。

夜裏他回來得也晚，藺檀早出晚歸，變得比春時還要忙。

聽賀瑤亭說，南邊某地似乎已經連著下了四十天的雨，近來這事才傳到京城，朝中正準備派人過去查看只是還沒有商定出人選。

-----------------------

作者有話說：老弟上說著不在意，但其實連第一次見到嫂嫂，嫂嫂穿的什麽，帶的什麽耳環都一清二楚[抱抱][抱抱]

來晚了，本章掉落四十個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