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昔提著紙人步正堂,又將紙人放回了太師椅上后,轉離去,留眾人在雪地里茫然無措。
夜深雪重。
顧昔沒有和軍士們一起圍著篝火,而是獨坐階前,焦黑的氅曳地,覆滿皚皚殘雪。
茶水沸騰的聲音在空寂的院中突突響起,還有一些聽不清的人語和鼾鳴。
“要我說,這紙人道士家中遍地都是,燒了便燒了,再讓他扎一個便是。將軍又是何必?”
“你沒看到,那個紙人是將軍之前拜過堂的。這麼多年,你何曾見他近過?沒有啊,這可是頭一回!竟還只是個紙人!”
“你胡說些什麼,將軍只是為了破除迷信,才在大庭廣眾之下和紙人親吧?”
“可我總覺得,將軍對那紙人不一般……”
駱雄瞪了竊竊私語的軍士們一眼,那幾人便不敢再出聲了。
他跟了將軍十余年,從京都到北疆,哪怕當初接下貶謫北疆的圣旨,將軍也不過一笑置之,何時見過他這般反常的模樣,活像是見了鬼。
駱雄一面撣去氅上燒焦的皮,看到被火燒破的箭袖,還有手臂的舊傷,不長嘆一口氣,遞上了剛煮好的茶:
“近月來北疆雪災,將軍奔馳救災,不辭辛苦,曾連日不曾合眼。這回才得了那些逃犯的線索,又是馬不停蹄追擊數夜,還了傷。”
“這一次,又給那人逃了,將軍明日起定是又要晝夜不歇地搜查吧?”
顧昔點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微微皺了皺眉,還是一飲而盡。
邊關的茶,不比京都濃香馥郁,究竟是苦中帶,毫無回甘之味。即便他困守北疆十年,也已飲了十年,還未習慣,仍是覺得難以下咽。
然而,此刻這縷苦縈繞間,倒也令他生出幾分清醒來。
活生生地咒罵于他的樣子亦是他腦海中的臆想。因為自從淳平十九年之后,只會冷冷看著他,不發一言,一出手就是殺招。
顧昔舉目去,親衛已四散,小院寂靜無聲,只余空空的雪地,階前積雪又深幾寸。
他從磨得發白的襟口取出一支短簫,緩緩吹起了一支調子。
簫聲古樸悠遠,如水波澹澹,又如群山靜默。
駱雄聽到簫聲先是一愣,而后搖頭輕嘆。
將軍每有心事,都會吹起這首曲子。他曾問起過,將軍說,曲子是一位故人所授。
什麼故人,讓將軍十年如一日這般惦念?
駱雄深知,這個時候不能打擾。他睡眼朦朧,倚在門前打起了瞌睡,頭頂傳來一聲低沉的問:
“我是否仍在在夢中?”
像是在喃喃自語。
“這……”駱雄驚醒,撓了撓頭,以為他在問自己,呆滯了好一會兒,才遲疑著道,“我想想,我做夢時候,夢中一切都是幻覺,那麼打架也不痛,傷也不疼。”
聽到他的回答,簫聲戛然而止。
顧昔放下了短簫,覆在袖下,置于膝上。
他垂眸,瞇起了眼,被火燒著的手臂微微一。手背上已被火燒出了點點黑的焦痕。
皮下埋著骨,骨間連著筋。
方才不覺,可是現下,未有一,不曾生疼。
升騰的熱氣氤氳了顧昔的面容,看不清神,只見薄韌的微微揚起,勾出幾許嘲諷的意味。
痛若是真切的,那幻覺,還是幻覺麼?
……
灼燒的劇痛漸漸散去,沈今鸞蘇醒過來。
上四的焰火不見了,纖薄的紙皮被熱焰熏得皺了許多,看著更加丑陋扭曲。
方才荒蕪的寂靜中,飄著似有似無的簫聲,曲調有幾分悉,是時在北疆常聽的那一首。
痛得昏死過去,聽著簫聲莫名覺得心中很安定。
此時醒來,的眼簾勉強扯開一道線,看到邊是趙羨,周圍四散著幾張符紙,他正在用符紙修補紙人上的眼。
“敬山道人?
趙羨一下子驚醒了,看著空空的正堂,目最后落在那個紙人上。
直地坐在太師椅上,頭顱雙肩燒穿了好幾個,兩頰胭脂詭異的紅,角僵地上揚,似是要朝他出一個笑容來。
那細細的聲音像是從紙人天靈蓋里冒出來,禮貌至極,卻不怒自威,似含憤意。
趙羨了心口,生怕又要害他,先發制人地道:
“哎!你先別手,是我不顧命救得你!那些兵真是蠻不講理,以為我私藏逃犯,就拿你這紙人出了氣。幸好我將他們痛斥一頓,才最后救下的你。”
沈今鸞想起,方才被投火中,魂魄隨著紙人焚燒,如萬蟲噬心,痛苦難耐。在支撐不住的時候,漸漸閉上的眼里好像看到一道影朝奔來,接著,有雙遒勁有力的手環著虛無的腰,將從一片熾熱中撈了出來。
了眼,看了一圈這趙宅,家徒四壁,寒風蕭瑟。趙羨還在盡心竭力地為修補紙人,一時間,被投火中的憤恨和恐懼頓時泄了氣。
趙羨將畫好的符咒糊在了紙人頭上,補上一個漆黑的窟窿,嘆氣道:
“你這孤魂存于世間本就不易,若是就此消散,實在可惜。我為了薊縣損了德多年,救你也算攢下一些功德罷。能救一個,便是一個。”
“既然這樣,你再幫我一回吧。”沈今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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