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鴨湯燉得清淡, 冬菇配筍,蔥姜料酒去腥三件套放得足足的,燉了一個時辰的鴨口綿, 一點味都嘗不到。
“開酒樓?”唐荼荼放下勺子扭頭:“娘, 你怎麼突然想開酒樓了?”
華瓊說:“那本來就是咱家的鋪子, 以前租作酒樓——上任掌柜膝下有一個姑娘, 前兩年嫁去了遼東, 剛生下小外孫。掌柜的一家惦記得不行, 索斷了租契不干了,去遼東投奔兒婿去了。”
“那家酒樓不小, 地段也好, 桌椅板凳都齊全, 木料還新, 賤價租出去有點可惜,租子起碼一年一千五,在牙行掛了一個月也沒租出去。”
“外地商人不知況,不敢接攤兒;只有兩個外國人想接下來, 嘰里咕嚕說要價,到一千兩就租——我心說快拉倒吧, 廉租給你們,我還不如自己開著玩呢。”
唐荼荼彎起眼睛。娘倒是灑, 國之心不絕,不樂意藩鬼賺走京城的錢。
華瓊偏頭笑看著:“還沒開張, 再過兩天就準備開張了,荼荼想去練練手麼?”
唐荼荼:“想!”
一回生,二回,這趟來了華家, 不忸怩了,不見外了,也不怕麻煩人了。晚上還主麻煩嬤嬤燒了熱水,進了華瓊的私人浴室驗了一回。
三個嬤嬤提著水,來來回回好幾趟,才把熱水備夠。
冷水是從井里打出來的,蓄在室外的大水甕里,再安一個人造水泵,黃銅材質的管道穿墻而過,只是要費些力氣搖軸,相當于一個長力臂,用的是杠桿原理。
使勁轉幾下軸臂,一簇涼水從管道里嘩啦啦流下來,停不住,得流完管道里的水,杠桿這頭才會因為質量變輕而翹起。
唐荼荼尋思:既然水管都有了,為嘛不加個水龍頭,做隨時能用的自來水。
娘大概是不會做,這個水泵也顯得笨拙,跟后世沒法比,可發明創造的巧思已經融合進去了。
唐荼荼職業病犯了,想了半天,腦子里琢磨出來半拉圖,始終有兩個關節打不通,想著回了家慢慢琢磨。
滿室氤氳的霧氣中,華瓊有一下沒一下地給著背,唐荼荼舒服地喟嘆:“啊,有私人浴室真好啊!”
時下的澡堂子,唐荼荼穿來的第二個月就去驗過了。
公用澡堂算是盛朝的公共設施,湢池,也混堂,每條大街上都會規劃出來一到兩個混堂,打理得還算干凈。
池子四壁都是石塊和泥灰砌起來的,便宜耐用,只可惜墻壁材料用的是木板,木頭霉變后,會有一不好聞的臭腳丫子味兒,遠遠沒華瓊這個浴室舒服。
華瓊這里的浴池,的是燒制好又上了釉面的陶磚,限于生產技,比不上后世瓷磚的手,這種磚頭偏灰黃,涂了層釉也沒有特別好看,卻比混堂的石頭池子要舒服得多。
最重要的是,混堂可沒有這樣的水管,混堂是人力燒水、竹轆轤添水,伺候的仆婦覺水涼了,一大桶滾水嘩啦倒進去,池里的水溫立刻燙得人一激靈,控水遠遠沒有這樣的泵水閥自如。
華瓊笑了:“那以后你過來我這兒洗澡,洗完再回家。”
唐荼荼在水里撲騰著轉了半圈。
“娘既然有這麼新奇的點子,干嘛不拿去工部啊?工部有魯班獎,給不賞錢的。我知道您看不上那點錢,開個這樣的澡堂子做生意也好呀。”
華瓊垂下眼睫,在水里擰了擰帕子,避重就輕說。
“這算什麼新奇?也不是我想出來的,全賴匠人心靈手巧,你想要什麼樣的東西,跟泥瓦匠說明白,再開個高價,就會有匠人絞盡腦給你想辦法了——拿多錢,多大心。”
唐荼荼心生不妙:“……這個屋子花了多錢?”
華瓊:“不算擺件,只算池子和墻,花了七百兩吧。”
“磚貴,這黃銅也貴,還不是純黃銅,外邊又鉻一層什麼,仿的是兵鍍層工藝,遇水不容易出銹,饒是如此,用個五六年也得換了。”
唐荼荼眼前一黑:七百兩,這是爹一年的俸祿,養活著全家,竟然只夠做一個十平方的浴室!
往深里一琢磨:城市大面積鋪設自來水管道是不可能的,造價太高了——可京城幾乎是家家有井,水管是有實用價值的。
黃銅貴,倒也可以換竹節管,在距離水井五米之,用竹子打一條自來水管道妥妥能行,井水戶的方便誰也知道。
只是推廣難……回頭跟二殿下講講。
唐荼荼唏噓:“有錢萬事足啊。”
華瓊斜眼:“你慨哪門子?你是富養長大的丫頭,哪里吃過貧家苦?”
唐荼荼:“您還說我呢,您不也沒窮過嘛。娘小時候挨過窮麼?”
華瓊作一頓:“……沒有,娘小的時候,你姥爺就發跡了。”
“開源,節流,商人賺錢,也斂財。家里的錢全靠你姥爺存,我花錢沒算,大手大腳的,反正這輩子敗不。”
“我不厭煩窮人,我只是怕自己窮——你姥爺說我這幾年賺錢跟搶錢似的,苦口婆心地勸我,說樹大招風,做商人忌諱掐尖出頭,悄悄把錢賺了就行了,像我這樣總招搖是要惹麻煩的。”
“我也知道富不過三代,怕惹了眾怒,將來栽了跟頭的時候沒人扶我一把,是以家族里邊籠絡人、好旁支,出了外邊也與人為善。”
華瓊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趴在池沿上。
肩頭圓潤白皙,一皮養得貴,唐荼荼都不敢下手重了,一就是一道紅。
“你姥爺和你大舅是一個脾,總是省那三瓜倆棗的,你姥爺一條馬車簾兒用三年,洗得快了也舍不得換。”
“這二三十年了,這麼大兩條街,他只收租子,不開店,講究的是財不外。”
“可小打小鬧有什麼意思。‘做買賣’,這詞兒多跌份,小本生意才買賣,一擲千金的都是豪商,娘心大,娘想做豪商。”
熱氣蒸騰,唐荼荼呼吸有點塞住了,甕甕重復一遍:“豪……商?”
華瓊說:“你知道二舅為什麼今年往蘇杭跑麼?”
“因為最近這幾年,一個泉州、一個廣州,倆市舶司,每年歲加起來比北方六省還多——商人勾結,不服府管束,全了地頭蛇,自立家規門規、行規、會規,商規過了法政,再不分立口岸,遲早有割據之禍。”
“朝廷放出風聲,說之后五年會再開兩個市舶司,下一個市舶司開在哪兒,十有八九是江浙。”
“江浙這地方自古繁華,自盛唐至今,沒因戰禍傷過基,商人富庶,卻規行矩步,沒泉廣那麼。我就跟你二舅商量,想去江南闖闖。”
唐荼荼分明不知道口中的“闖闖”是什麼樣,卻還是被這番話說得心沸騰的,暗暗冒出點主意。
當天晚上心澎湃地躺上床,唐荼荼還當自己會認床,誰知沾枕就著了。
遮的黑簾子,嚴嚴實實塞架子床每一條間,躺在里邊分不清時辰,唐荼荼一覺睡醒時,太都掛起45度角了。
華姥爺在練八段錦,慢慢悠悠比劃著作。
他姿勢韻律足,馬步扎得穩健,抻腰時能把倆手掌夠到鞋面去。
唐荼荼看得目驚心,怕他閃了腰,戰戰兢兢問:“您做這作合適嗎?舒展舒展就行了呀。”
比劃了幾個轉脖子、胳膊C字繞圈、前踢的作,華姥爺看不上,嚷嚷著:“九十老頭才做這。”
老人家不服老,打完一套八段錦,又比劃了一套太極。唐荼荼學著他的作打完兩套,自個兒出了一汗,華姥爺卻連腦門都是干的。
“嘿嘿,你這小娃娃子骨還不如姥爺呢。”
院里的仆役聽著聲兒都笑。
老頭兒頗有些自得,樂顛顛地盤著倆文玩核桃,上街去了。
唐荼荼洗漱完,喝了碗雪耳燉鴿,里頭的山藥和百合都燉爛了,輕抿一口就化在舌尖,放了一點細鹽和冰糖,咸與甜滋味兒都淡。
才喝了一碗,還沒嘗出鴿子是什麼味道,華瓊便說:“墊墊肚子就行了,一會兒去咱們酒樓里吃。”
唐荼荼立馬放下碗,拿茶水漱了口,扎了個清清爽爽的高馬尾。
“走吧!”
華瓊看了看上的裳,出門時,家里丫頭都揀著簇新的裳拿,“你別穿新裳,娘給你找舊袍子吧,那地方油呼啦的,糊了裳沒法洗。”
把舊裳搭手臂上,華瓊也不仆婦跟著,抬腳帶著荼荼上街了。
半上午,西市上客人不了,唐荼荼和華瓊并肩走著,倆步速不一樣,總是這個快一腳,那個慢一腳。
迎面走過來的那些客,不知道是母還是婆媳,全親親熱熱地挽著手。
唐荼荼偏頭看看娘,裝作不經意,把胳膊套進了華瓊肘窩里。
華瓊笑了聲,掛著往前走。
家宅在里,街市在外,逛街也就沒有了逛街的儀式,就像在街門口遛了個圈,周圍鋪家熱招呼著“三當家”。
華瓊挨著問個好,也不進去,徑直往酒樓走,沒一刻鐘就到了。
果然如所說,這酒樓地段很好——開店選址,講究“金頭銀尾草肚皮”,一條街街頭的鋪子是最貴的,到了街中間,客流分散嚴重,流量就不會那麼好。
這家酒樓所的地段更甚街頭,是臨近十字街口的第二家鋪面,人流量極大。攏共三層高,單是外邊看著盤面就很寬敞。
唐荼荼仰頭著酒樓招牌上的仨字,一字一字讀出來。
“——重、口、味?”
一言難盡:“這是酒樓招牌?誰起的這名?”
左右兩邊鋪子,一家是胭脂水店,“畫娥眉”,文雅中著含帶怯的溫;右邊是一家供力夫卸貨后休憩的腳店,雖然三教九流都有,人家的招牌名也是別致的“客來”,恥與“重口味”為伍。
這招牌怎麼聽怎麼不地道,字也不是正兒八經的楷宋字,又扁又圓,丑萌丑萌的。
華瓊樂得直笑:“娘自己寫的招牌,有趣吧?”
唐荼荼干隨笑了聲。
這麼好的地段,路過的客人只掃一眼招牌就走了,沒人進來,當真是門可羅雀。
過門檻再瞧,樓里的伙計居然還不,乍看,掃地的、抹灰的、跑堂的、掌柜的,全兢兢業業忙著手頭的活。
細瞧,掃地的年背著一只手,裝模作樣揮兩下笤帚;抹灰的姑娘像畫畫,拿著布子在桌上畫了只王八,王八背上寫個人名,咕嘰咕嘰地笑。
那是幾個比荼荼大一歲半歲、個子已經條的姑娘小伙兒。
華瓊一進門,四都傳來呼喚聲,“姑媽”、“姑媽”地喊,足足湊過來五個人,七八舌問。
“這是誰呀?”
“姑媽這是領誰過來啦?”
華瓊把荼荼推上前,與幾個侄兒侄介紹說:“這是你們妹妹,小字荼荼,‘茶’上加一橫那個荼。”
唐荼荼便懂了,這是兩位舅舅家的孩子,立馬表哥表姐挨個過去。
最年長的孩今年十六,喜眉笑眼地推著華瓊往樓上走:“姑媽快上樓,樓上打掃出來啦,昨兒累了一天才拾掇好。”
一邊暗觀察著唐荼荼。
倆一上樓,幾個半大孩子便聚到一絮叨了,頭挨著頭,嘰嘰喳喳討論。
“不是龍胎麼,怎麼跟義山弟弟長得不像?”
“小妹不知道,龍胎里蹦不出幾對長得像的,都是兄妹、姐弟各長各的。”
“怎麼不打聲招呼就來了啊,哎呀討厭,我還沒過足掌柜癮呢!姑媽說話不算數,說好了讓我當半個月掌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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