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探子樁點接著口信, 恭候了半日,總算把主子爺給盼來了。
這一行人雖風塵仆仆,都了疲態, 連座下幾匹千里馬都累得直氣,各個眼里卻都是爍爍的。
尤其打頭的那位,英姿,最普通不過的小兵半甲他披掛在上, 竟像高爐里錘煉出來的鋼鎧。
“殿下!”年祿臺低聲又熱切地喊了一聲。
這是個肚大兩頭瘦的中年人, 在天津經營多年, 在當地做點釀酒生意。天津的燒酒是一絕,鼎鼎有名的津酒說的就是天津酒,此時的燒酒已初步有了釀造蒸餾的雛形,幾年間生意蒸蒸日上。
年祿臺跟廿一是同一輩的影衛, “祿”是六組探子的諧音。他自打永和八年回京述職, 這又三年沒見過殿下了,掩不住激。
“奴才已聯絡了幾個樁點的頭子,備好了酒宴, 給殿下接風洗塵!”
晏昰朗聲一笑:“多謝你了,但我此行匆忙,不必費這心思, 你們自用吧。”
他隨手把馬鞭扔給下仆, 上了三級臺階, 步履匆匆進了院。
他雖是負著一只手走的, 氣度跟走在太和殿前一樣雍容,可那步子大得,年祿臺得跑著才能追上。
這大腹便便的中年人下肢十分輕快,這麼多年扮著酒商, 克制輕功步法已經了本能,也就在自己宅院里頭才會出一點端倪來。
他跟在后邊邊跑邊喊:“宅子里一切穿用都是上好的,殿下有什麼用不慣的只管知應,奴才就在隔壁院兒住著!”
話沒說完,主子已經快要進了院了。
兩側的親信兵守在門前,年祿臺知道規矩,在二門外定住了腳。
盡管沒能一塊吃上宴,這驟然見著主子的喜悅已經他熱淚盈眶了,年祿臺袍跪下,朝著主子背影磕了個頭,大聲喊了聲。
“奴才敬奉主子,萬福金安!”
這就算是表過忠了。
他頭在地上的那一瞬,晏昰耳尖微,捕捉到了這輕微的聲響。
他回頭,很淡地蹙起了眉,忽然被這一磕頭撞到了心里。
——這是他的手下人。
因為他多年前的一句吩咐,就來到天津白手起家,招買奴仆,姓埋名做了十年的探子,十年來不敢家,不敢枕邊睡上生人。
他手下有無數這樣的探子。
這些人終其一生,只為在整個天下織起麻麻的線報網,做他的眼睛,他看得見天下事,不因山隔海阻而瞽目塞聽。
晏昰轉,一抬手,隔著半個院子喚了聲:“起來。”
年祿臺抹抹眼淚,撣干凈袖站起來了。
晏昰抿了抿:“聚宴你安排到夜里罷,遲一些,巳時……亥時罷,夜里喝酒自在。”
年祿臺又驚又喜:“奴才這就去安排!”
廿一抱臂在院里站著,記住這“亥時”,知道殿下晚上是打算吃兩頓飯了。
主子這一停、一駐足,兩句話的工夫,年祿臺心里快要開花了,目送二殿下進了院兒,又去跟廿一打聽:“有什麼要事兒,吩咐咱兄弟幾個不能做,殿下竟要親自來一趟?!”
“……”這話就不好講了。
廿一面不改地給殿下糊著臉面:“殿下是來見,一位賢士,與之商議朝廷要事。這位賢士,平時不出關,殿下禮賢下士,三顧茅廬……”
編不下去了。
廿一:“總之一切從簡,不要聲張。”
年祿臺靠腦補把這位賢士的面孔補上了,一定是個峨冠博帶、滿腹經綸的老博士。他神肅重地點頭:“我明白!您們放心在宅子里住,整條街我都盯死了,絕不會讓殿下此行走風聲。”
這才帶著仆役撤走。
廿一松口氣,他把院子里里外外備勤警戒事宜安排好,進了正院一瞧,屋門閉,殿下竟然還沒走。
廿一有點奇。
殿下領著皇命護送軍需去邊關,半道上跑了,打的就是一個時間差,在糧草輜重邊城前必須回去,把輿車里的假人換下來。算上來回快馬折返的時間,最多在天津停留兩日工夫。
這一路趕來換了三趟馬,進了靜海縣了,竟然耽擱在屋里了。
守在院里的幾個影衛眉弄眼,以氣音嘀咕著:“……風塵仆仆趕過來,不趕見人去,還洗臉凈面挑裳……”
廿一皺眉道:“不好好當差,說什麼閑話!”
那幾個屬下立刻繃肩膀,姿拔,目銳利,毫瞧不出剛才說過閑話。
可八卦的天誰也改不了。廿一冷著臉,又問:“什麼洗臉凈面?”
幾個屬下對視一眼,筆直的肩背塌了半拉,又以氣音笑嘻嘻說。
“年頭兒,我們說殿下呢——你說殿下這一路風塵仆仆地趕過來,到了地頭,一狼狽,不正好去見二姑娘嘛,二姑娘也心疼心疼。”
“咱們爺什麼份,做到這份兒上多難得,哪個姑娘看見這胡子拉碴的、眼里一條條的憔悴樣兒,不得心疼得肝?”
“殿下他腦子軸啊,前腳水要洗澡,后腳又要刮臉換裳,剛還說要歇個午覺——我的個乖乖,年頭兒您說這不是舍近求遠嘛。”
廿一:“……”
心滿意足地聽完八卦,他冷起臉罵:“不好好當差,說什麼閑話!”
然后大馬金刀地走了。
屋里的晏昰耳力驚人,聽著外邊的低聲絮語,手一抖,鋒利的刮胡刀在下上拉出一條痕。
看了他的憔悴樣,會心疼得肝……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可惜,下上的胡茬已經刮了一半,剩下一半是如何也留不住了。
晏昰深吸口氣,繼續刮。
下上的痕,他卻沒上藥,任這條不比頭發的線凝固了。
*
公孫景逸和鵲幾人對印坊的事兒很上心,他們手底下可用的人多,年前就已經找好了雕版師傅,又花了大價錢把天津書局淘換下來的幾組雕版工床全買回來了。
雕版印刷工序復雜,要浸煮木材、刨木板、造油墨、刻雕版、施墨加……整套工序需要的設備很多。
雖然書局淘換下來的工床老舊,但也能用,沒費多工夫,便飛快地拉起了幾條生產線。
一群雕版師傅領了預支的工錢,又被公孫家長仆晦提了一口的“賞錢”勾得意,知道這位必定是大主家。
雕版師傅們背著全套的刻刀家什來了,誰知接到的頭一筆單子,不印書,不印報,而是要印什麼“參賽報名表”?
師傅半天才聽明白:“姑娘意思是說,你這一版上頭只印這麼二十來個字?”
唐荼荼:“對,不需要用好紙,也不必講究字形漂亮,印出來能看清字就行了。”
一群雕版師傅這“不講究”給弄難了。
公孫家長仆做事仔細,專門挑的是經驗富、做活利索的老師傅,來前千叮萬囑,他們好好做事。師傅們還以為主家要雕什麼鴻篇巨著,一干干三年呢。
結果就雕這?
這麼省事兒的雇主,雕版不費工夫,一個老師傅刀,沒半個時辰就雕了一版出來,版面薄薄刷一層墨,端端正正印到了紙上。
唐荼荼拿起來呼呼吹兩口,只見上邊印著——
【姓名:
別:
歲數:
家住:
有無疾病:
醫士核準有無疾病:
大比序號:
分組:
衙役蓋章(縣衙大章,偽造必究):】
字形工整,印跡清晰,一點問題都沒有。
雕版印刷的優點在于大量重復印刷,幾塊板子印一天就是幾千張,省時省力。
唐荼荼笑起來:“行,就這麼雕,雕幾套就行了,這套板子用完這個月就沒用了——噢,要是以后這比賽一年比一次,也能重復用上。”
喚人給師傅們奉上茶,每人送了一盒老吉祥點心鋪的八喜果,做足了見面禮。
“師傅們清閑上半月,這半月只雕幾十份順口溜就行了,先給咱們墨床上上油,下個月開始就是你們辛苦的時候啦。”
一群老師傅逗笑了。
公孫家的仆役、古嬤嬤領著華瓊的人、還有趙家家丁,將近百人忙活了三天,把偌大的磚廠每一旮旯隙清掃干凈,收拾得窗明瓦亮。
初六當日,幾十條千響鞭噼里啪啦炸了個爽脆,印坊在過年的一片新喜中開了門。
趙大人逮著這機會出人出力,派兩個捕頭領了兩隊衙役來陣,踩著高梯掛起了匾額——“靜海縣印坊”,是請了府城行楷大家提的字。
大門前左右高高立起了布告欄,了幾幅大字,左邊是“靜海縣強健寒冬大比”的參賽項目注解,右邊是參賽報名流程。
張捕頭站在大鐵門前,虎目生威,心里卻著。
來報名的百姓遠遠比趙大人想得多,他略一算,這得有將近千人了,群激,真怕人人的踩踏致傷。
張捕頭正這麼想著,一扭頭,竟見公孫家的仆役拉起了麻繩。
那幾個仆役筋虬結,各個一好力氣,他們拖了幾大捆麻繩,在中路左右兩側的每一條樹桿上捆綁打結,將麻繩拉出了一圈圈的蛇形,居然在這片掌大的空地上拉出了一個九轉十八彎的黃河陣。
這樣一來,報名的百姓想要進去正院,起碼得走個一里地。
這是早有準備啊。張捕頭心想,怪不得人家是大直沽正營出來的,就是有主意。
不多時,一隊白大褂分海一般,將擁的人群撥開了一條路。
一群醫士著,氣宇軒昂地從人群中走進來,后邊還跟著幾個帶幕笠的醫士,有點赧的樣子,幾個姑娘手抓著手互相打氣,不大敢迎著這麼多百姓的視線走。
張捕頭瞇眼一瞧,領頭的醫士是衙門最近的常客了,廖海,是個自來,認了比他年歲還小的小杜神醫當師父,每天一放學就往衙門跑,快要住在衙門里了。
“諸位靜一靜,靜一靜,聽我說兩句!”
廖海從衙役手里接了面鑼,鏘鏘鏘鏘,敲了個震天響。
一群醫士以這鑼聲為訊,齊聲喊。
“我縣學醫士一十八人,為慶賀印坊開門大喜,接連七日無償把脈,無償義診!凡報名參賽者,不論有疾與否,皆可自行去后院問診!”
路邊百姓嘩然:“不掏錢?白給看病?!”
廖海笑著放聲說:“對!連著七天,我們都在這兒,報名就白給看病!只開單方不賣藥,買藥自個兒尋別藥堂!”
“縣學的,那都是青袍秀才啊!”
“醫秀才看得可比醫館準多了!”
這倒未必。
開醫館的往往不是獨草,又要在本地有名,又要招攬足夠的坐堂醫,所以能開得起醫館、能做大的都是世代行醫的醫家。巧了——正好是縣學這群醫士的父祖輩。
于是,廖海笑地欺師滅祖了。
“對,我們人人都是醫秀才,比醫館看得準!報完名排隊往后院走,有病看病,沒病診脈啊!”
印坊地界偏,快要到八里臺了,再向東幾里地就是東城墻了。早早得了信兒來報名的百姓多是附近鄉鎮的——中城住富人,城墻邊角和城外住貧民,這是慣例了。
說什麼百姓諱疾忌醫,還不是窮的?真有錢了誰不惜命。尤其是家中有重疾患久治不愈的,不得在醫館旁邊住下,盼著閨牽回來個大夫婿。
今兒竟能上義診的好事兒?一時間,全民沸騰了。
張捕頭叉著腰,深深地喚口氣。
好嘛,剛整好的隊伍又一鍋粥了。
無償把脈,無償義診,倒不是為了給醫士練手,唐荼荼還有另一個想頭。
這是要篩檢參賽者的素質,防著有沉疴痼疾的、不適合劇烈運的,因為貪那二兩銀子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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