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循會選後宮，實在出於偶然。

徐家家境小康，在選秀的風聲傳出來時，是有些慌的。徐先生特別把徐循和妹妹送到鄉下姥姥家裏躲避，讓風聲過了再回來——這些年選秀次數多了，人都有了經驗。不論是選宮還是選宮妃，都不會到湯山那一帶的山坳坳里去，那裏遠而窮，好苗子不多，去了也是白費功夫。倒是徐家一家就在天子腳下居住，進進出出的，誰知道什麼時候就被拉進秀隊里去？

要是選進去了，不論是選作宮妃還是宮，要再見到父母家人可就難了，運氣差一點，三五個月就被一張草席抬出來的，那也不在數，有的兵士好心些，還把首給你拉回來，遇著兵大爺有了什麼煩心事，葬崗上一丟，家裏人本都還不知道呢，這宮呀，就變作冤死鬼了。

這麼些年下來，除了自忖家中兒姿過人，因此生出些癡心妄想的人家以外，但凡和徐家一樣疼兒的，真是一聽見選秀，便聞之變，忙不迭將兒實實收藏起來。徐循從六七歲開始，已經躲了兩次選秀了，頭一回純屬湊熱鬧，第二回有點當真，這一回家裏人是最擔心的：生得不錯，家裏世代耕讀，老爹又是個塾師。也很符合宗人府對秀的要求——寒門小戶、世代清白、才德兼備，上回徐循去了鄉下，徐家人被宮裏派出來的太監大人他乾兒子——監大人收的小徒弟審賊一樣審了半天，最後徐先生給侍監大人塞了有二兩銀子，這才過關。徐先生和徐師母心疼了足有小半個月，徐循懂事，也跟著心疼。

不過再心疼銀子，那也是親兒，這回徐先生已經準備好了一些散碎銀錢預備賄賂上門來查問的小中人，最好能請其幫著說說好話，就不用等侍監大人過來，再還要破費了。要是侍監大人還是親自過問，那說不得也只能用特地兌出來的五兩銀子——這幾年選秀多，京里適齡的兒郎，十里有九都被慌不擇路的兒家長給說走了，徐家幾年來一直在相看留意，都沒有看見可心的人選。徐先生已經下定決心，熬過這一次之後，一定給徐循姐妹說上人家，把婚事辦了，再不讓兒們遭這份罪。

徐師母就是湯山嫁出來的，也知道在山坳里生活的苦，徐循舅舅來接外甥的時候，握著兒的手，淚眼朦朧地囑咐了好多話，讓，「在村子裏聽舅舅的話，聽姥姥的話，有點眼，別讓你舅母一個人忙，看著忙灶上，你就幫著燒火，看在炕上繡花，你就幫著捻線，乖啊？」

徐先生在雨花臺這十里八鄉，其實還算有點文名，家裏也有幾十畝地，算是個小小的地主，有幾口人幫廚服侍。雖還算不上什麼主子，但徐家姐妹在家時，也是來手飯來張口，很上手家事。徐循舅舅了後腦勺，「姐，你就放心吧，一定不讓們吃苦。孩子姥姥可惦記們呢，要不你也跟著回去住幾天？」

徐師母哪裏放得下徐先生和懷裏的徐小弟？再不舍，也讓徐循姐妹上了舅舅的驢背，小姐妹跟著舅舅到了村口道邊上，等了小半個時辰，專走湯山和京城的大車來了，徐循舅舅早給打過招呼，本村一個嬸子掀起簾子，把小姐妹接進去，舅舅騎驢在大車邊上跟著，走了有三個來時辰，大車放了一批人下來，徐循姐妹騎驢，舅舅和嬸子在地上走，慢慢地順著山路就進了村。

沒想到才進村口，迎面就撞見兩個穿紅的公公並七八個面嚴肅令人而生畏的老媽媽，後還跟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手裏抱著包裹，一臉的哭相，幾個人遠遠墜在後頭，一個中年嬸子已經哭得滿臉是淚。

這兩個人見到徐循，眼睛就是一亮，一個公公問，「這是你們村哪家的閨？」

徐循舅舅一個老實的農民，遇到這麼一個塗脂抹，說起話來調兒拉得老長、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妖怪，哪裏還說得出話？結結了一陣，才要支吾出幾句話來，人家已經不耐煩聽他說，轉就去問村長了。村長撇清得很快，「這不是俺們村的，認不得。」

兩個公公低聲商量了幾句，就讓徐循下來。「下來走幾步，你爹是幹什麼的？哪裏人？」

徐循慌呀，怕得不得了，想說謊，可謊話哪那麼容易就有？徐循舅舅想上來把抱回去，被村長攔住了，那兩個公公又問村長徐循舅舅的來歷。

問徐循姐妹，村長可以不說，可問徐循舅舅，他不能不說了。兩個公公那都是什麼人？人啊，幾句話就把徐循的世給套出來了。他們嫌徐循妹妹年紀太小了，沒要，就是當場就讓徐循，「跟我們走吧！」

徐循蹲在地上真不想，又怕舅舅和這夥人打起來，又怕舅舅救不了，這麼慌慌張張迷迷糊糊地，就被那幾個老媽媽給拉起來，半強迫地扯進了隊伍里。其中一個看起來最溫和的還安，「莫怕，是選妃子，好事呢！再說，不中選，就把你給放回來。你記得家住哪？可別忘了！」

這句話被徐循和舅舅當作寶貝一樣，兩個人聽著都不掙扎了，徐循舅舅把妹妹抱在懷裏，跟著走了半里路，徐循地轉過頭對他們擺擺手，又沖妹妹扮個鬼臉，把給逗笑了，就自己轉過去，跟著這群人大步地走起來了。

走了沒有多久，見到一輛大車，要比們坐過來的那一輛更大、更牢靠，們上了車，有人來問姓名出，徐循就著那人手上的冊子看了一眼，上頭已經有了幾個名字，都是秀才、地主之，籍貫全在這一帶附近。

聽大人說過，這幾年京畿一帶選秀次數太多，每一次選宮的兒越來越，府還要到更南邊去選。看來，可能是真的在城附近選不到了，這次連村裏都沒有放過，徐循倒霉，才從雨花臺出來，剛好就撞上了這一波。

想得沒有錯，這一天大車裏被塞進了很多孩兒，都是當地面人家的兒，到了晚上，們被帶到驛站，有熱水，有炕睡。

雖然炕上免不得有幾個跳蚤，但大多數孩子都睡得比較香：驛站里燒的是炕，湯山因為耕地不多，秸稈不夠，大多數人冬天都只能燒爐子取暖，即使是當地富戶，也不例外。

第二天們就被送回城裏去了，進了一個大院子，有人燒水給洗澡，水裏放了葯——殺跳蚤的，又拿細細的篦子篦頭上的虱子，還把們穿的服全收走，包袱也不例外，又發了一一樣的新裳，料子特別好，花花綠綠的，徐循只在富人家上看過，徐師母也有兩條這樣的子，但不大穿。管事的老姑姑——讓們喊馬姑姑，管事的馬姑姑說，這是貢緞，從蘇州來的。

貢緞襖子裏絮了厚厚實實的棉花，在春二月穿甚至都有點熱，可誰也捨不得。這群小姑娘快活起來了，彼此說說笑笑，還互相問著來歷，徐循因為不會說湯山土話，被人排到了一邊。想找和舅舅一村的那個孩兒，可當時上車只顧著哭，也沒看清人家的臉，這會再找不著了。

等到中午放飯的時候，湯山派的十多個小姑娘都恨不得再不回去了：們吃得不算很好，菜是溫的，清湯寡水，沒什麼味道。可每道菜里都有，、鴨，還有吃不出的——有個膽大的問了馬姑姑，馬姑姑說那是麂子。

徐循家裏還是經常吃的，沒那麼興，主要還是想家。

們在一個院子裏住了十多天，天天洗澡，天天拿藥水洗頭，篦虱子，半個月以後，終於所有人頭上都不發了，們被領到一個更大的院子裏，由老嬤嬤一個一個地看，看什麼徐循也不知道，猜是看長相、看高，看腳，看牙齒，還聞們的口氣，聽們說話……哪一點不過關都不行，立刻就會被帶走。

湯山派在這一次挑選里全都被涮下去了，當天就領了三兩銀子，全被人送回家去。徐循一個人抱著的兩件新服，被送到另一個院子裏和另一群孩一起住。

倒是徹底安心了：這裏也不像是外頭說的那麼可怕啊，被打發出去，還有三兩銀子拿，還管被送回家。給皇上當妃子，聽著就和做夢似的，怎麼得到？聽說往後還有好多關，這關不刷下來，往後肯定也給刷下來。

徐循就安安分分地在大院子裏住了下來，跟著和一般大小的小姑娘們一起上課，上紅課，上識字課，上宮禮課，課程很松，半天上課半天玩。大院子裏經常滿是人踢毽子跳百索，幾個姑姑心好的時候，還在一邊跟著拍手。徐循一般都不參與，很努力地窩在房間里，希能快些被打發出去。

不過，想要被打發出去，也不是那麼簡單的，下一挑選不知是什麼時候，這期間，只有一個孩因為生病被送走了。其他時候，姑姑們都很和氣，幾乎從不生氣，遇到孩兒們彼此拌，也就把們分開而已。

徐循漸漸地也結到了朋友，一個胡善祥的孩，從濟寧過來，比大幾歲，兩個人因為都不大願意在外頭野，又都沒有什麼同鄉，彼此就很說得上話。徐循識字，但紅做得不好，胡善祥能刺一朵很漂亮的花，做一個不錯的荷包，可不認字。徐循因為老被母親罵，很樂意向胡善祥學刺繡，胡善祥也喜歡認字，兩人一來二去就了好朋友。

胡善祥懂得比徐循多一點，比如說知道現在這是在選太孫的妃嬪，而不是皇上的妃嬪。還知道們現在住的就是紫城，住在西六宮外頭的院子裏，等到幾次挑選以後，們很可能就要住進西六宮裏去了。

徐循很佩服胡善祥，胡善祥告訴——「這都是我們從前那個院子裏的姑姑和我說的。」

馬姑姑雖然很和氣，但可以三兩天不說一句話，徐循很羨慕胡善祥有一個健談的姑姑。

一直知道，比起太子，皇上更喜歡皇太孫，所以皇太孫時常被皇上帶在邊，京城百姓們去看皇帝出巡的時候，有見識的都會指點：皇上後頭跟著的就是太孫車駕。但一直以為皇太孫年紀還很小，太孫太孫嘛，好像這個孫子永遠都太小一樣，沒想到皇太孫也到了娶親的年紀了。

後來才知道，當時皇太孫已經十九歲了。

然後就是不斷地上課，又並不考試，人心漸漸就浮起來，很多小姑娘在課上經常走神、說小話。徐循也不想表現得很出眾，不過，因為紅不好，經常被母親罵，所以紅課不自覺就上得很專心。認字課，本來就認字，自不必說了。宮禮課很簡單，沒有人學不會，也就是隨個大流，做得不好不壞。

第二挑選的時候，們了站在老嬤嬤跟前，老嬤嬤從頭頂看到腳底，看上有沒有胎記、痣、膿包，還讓徐循張開，又問來過天癸沒有。

徐循覺得很不舒服，但只能照做，好在屋裏外都是的，這種不舒服也很輕微。

第二挑選刷下去更多人，餘下的人又被併到一個院子裏，這一次只有三十多人了。院子也換了地方，換作了壽昌宮——這一次，院子樓房上有匾額了，不需要胡善祥，徐循也認得出來。

壽昌宮地方很大，因為預防秀們年小害怕，雖然房間足夠，但還是讓們兩人一間。徐循很自然就和胡善祥一間屋子，們有了更多新服，而且是來人量給們做的。隨著天氣漸漸變暖，各種新鮮瓜果蔬菜被送進壽昌宮裏，合著那花樣翻新的宮膳、點心，很多人的臉盤都變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