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雨樓的里面同樣很舊。

比如那了漆水的梁柱和墻。

但里面卻很干凈，但并不整潔。

那些路過的花園許是因為商滌長期未曾在這里居住的緣由，花園里并沒有這夏日應季盛開的花，反倒是那些野草長得極好。

如果蕭十三娘在這里，看見那些長草的花園恐怕會心疼死。

如果晚溪齋的弟子住在這里……這些花園里也不會有漂亮的花，它們會變，嗯，韭菜！

或者白菜。

甚至為稻田。

李辰安想起了晚溪齋的那些弟子們，頓時出了一抹笑意。

青石甬道很是干凈，甬道兩旁的樹也因未經修剪而肆意的生長，于是就有那麼一些枝干探到了路中，秋在前面小心翼翼的將那些枝干給抬起，讓李辰安等人能夠更容易通過。

“家主說不用去修剪，因為……因為家主說過些日子就回廣陵，這舊雨樓……他說就留給它新的主人。”

這里全然無法和桃花島的井然有序相比。

它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幅畫面，對此鐘離若水當然很是疑，而李辰安卻不以為意。

“商老哥要將這宅子賣掉？”

“奴婢也不知道，只是……只是還是有些不舍。”

“奴婢五歲時候就被家主從牙行買來，還有春蘭、夏荷和冬梅……奴婢記得當時在這里住了年余，算是奴婢心里的第二個家了。”

秋一路而行，一路有些悵然。

“那時候這舊雨樓不像現在這樣子的，雖然人了一些，但這里卻很溫馨，也、也很麗。”

“那年春，這花園里滿是春蘭，至夏日，荷塘里也滿是夏荷。”

“至秋日，花園里又滿是秋，當冬雪飄零之時……院子里墻角邊都是映雪的梅。”

“后來就去廣陵城，我們才知道家主在桃花島上還有更大更漂亮的一個家。”

“當然，我們也很喜歡，現在想來，許是因為桃花島更加開闊，更令人心曠神怡。”

“而這里……這里終究抑了一些。”

李辰安左右觀著，倒沒有覺得什麼抑，心想該是這些姑娘們長大了，知道了商滌曾經和樊桃花之間的那些事，明白了睹思人的意思，也明白了這舊雨樓三個字里的意思，于是就有了那抑的覺。

畢竟沒有人愿意活在過往的影中。

何況舊雨樓這個承載了數十年剪不斷理還的那段舊的沉甸甸的名字。

對于商滌而言，它就是一座牢籠。

他是清楚的，所以他才去了廣陵，才有了那桃花島。

只是那桃花島卻是另一個囚了他的牢籠，因為那一島的桃花！

他從一個牢籠跳了另一個更大一些的牢籠……當時他離開京都，真的是為了逃避麼？

這個念頭僅僅在李辰安的腦子里一閃而過，秋帶著他們已經進了院。

“李公子、三小姐，你們稍坐片刻，奴婢這就去將家主給請起來。”

秋話音未落，一個洪亮的聲音便在主樓的二樓上響起:

“哈哈哈哈，難怪枝頭喜鵲不停地，生生將老哥從夢中吵醒，原來是老弟到了啊！”

李辰安抬頭去，“老哥，可耽誤了你睡覺！”

商滌大手一揮，“老哥已六旬，再過些日子，往那棺材里一趟，便會睡到天荒地老！”

“等我下來，秋，去取茶……拿那罐壽州黃芽！”

……

……

舊雨樓主院院角有一顆參天的大葉榕。

它如一把巨大的傘遮蓋住了這一方天地，在這暑熱里給了這方天地一片有的清涼。

也給了許多的蟬一個舒爽的家。

蟬鳴沒有停歇。

但無論是商滌還是李辰安，都沒有因這蟬鳴而覺得心煩躁。

商滌極為仔細的煮著這壺新茶，李辰安和鐘離若水坐在這古舊的茶臺旁邊，阿木和劍舞就站在二人的后。

“這茶，是一個從蜀州來的茶商送給梁蔓蔓的。”

商滌給李辰安和鐘離若水斟了一杯茶，又道:“昨兒晚上在怡紅樓聽梁蔓蔓唱曲兒，便贈送給了老夫……說是謝于那首《天凈沙》。”

商滌給自己也斟了一杯，抬眼看向了李辰安，笑道:“其實是想要謝你，但不知道如何去謝……故而，在給老夫這罐茶的時候說，若是你在京都有暇，請你能去怡紅樓小坐。”

李辰安不好意思的了鼻子，“這事往后再看吧。”

“嗯，老哥也知道你來京都定是有許多要的事。”

說完這話，他轉頭看向了鐘離若水，臉上出了一抹寵溺的神，“老夫人可好？”

鐘離若水站了起來，恭敬的道了一個萬福，回道:“很好……也依舊很喜歡你給《天凈沙》譜的那曲兒。”

“只是、只是覺得那曲兒略顯、略顯悲涼。”

“老人家當時還說了一句話。”

商滌一愣，問道:“說什麼了？”

“說……終究是個武人，那日隔窗聽琴，雖是依簾人，卻并非知音！”

商滌沉默。

端茶。

久久未飲。

李辰安抬眼看著，他當然也明白了樊老夫人這句話的意思——

《天凈沙》里面有這麼一句:

“爭如無夢，那時真個相逢。

隔窗誰聽琴？

倚簾人是知音，一句話當時至今。”

商滌吹了吹有些燙的茶水，呷了一口，放下了茶盞。

“那日，我在歸燕樓彈琴，因為就在隔壁。”

“一句話當時至今……當時聽完我彈的那一曲之后，就隔窗說了那麼一句話。”

“說……春雨黃昏，琴音繞梁，引燕歸來，雖不懂其中意，卻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可終究不及刀槍劍戟之聲。”

“琴劍江湖，可江湖只論劍，不彈琴！”

商滌一捋長須，面微黯，片刻之后卻展一笑，“說的對！”

“江湖只論劍，不彈琴。”

“琴只能助興，卻不能殺人，尤其是在這世之中。”

“我后來隨著年齡見長才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商滌看向了李辰安，“就像你在南門時候說的那樣，百無一用是書生！”

“所以我又開始練武。”

“不說這過往了，嘗嘗這茶，今兒個你來這舊雨樓，所為何事？”

李辰安喝了一口茶，暫沒提起溫小婉那事，而是苦笑了一聲:“其實，并不是書生都無用。”

“老哥明白，但天下能有幾個商不？”

“食者有幾人為保國而謀？”

“匹夫有幾人為保天下為責？”

“學子又有幾人為萬世開太平而讀書？”

“就像老哥之前彈琴，不過是為博佳人一笑，何曾想過讀書以載道，彈琴以修養？”

“天下人自欺者無數，愚民者無數，弄權著無數，竊國者……也無數。”

“人間清醒當然有之，然……其路之艱險，難如上青天，往后你自會知曉。”

李辰安沉片刻點了點頭，因為商滌所言，就是寧國而今之現狀。

當然，這破事在他看來依舊和他關系不大。

他沒有挽狂瀾于既倒，扶大廈之將傾的崇高理想，他還是只想多賺點銀子，逐步建立起屬于自己的一方勢力，為的不過是將來和鐘離若水的小日子能夠天天逍遙快活罷了。

“今兒來，還真有一件事。”

“何事？”

“溫小婉失蹤，我懷疑被魚龍會綁到了京都！”

wa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