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是地牢,實際是一座水牢,位於昭宮的暴室地底,先要穿過一條長長的甬道,後又要下得好幾十級臺階,最後纔到牢門之前。
牢房沉地底,頂部是兩指寬的鐵柵欄,以作牢門,堅不可摧,四周則是堅厚的石牆,牆壁上鑿有數個孔,裝有機括,一旦打開,孔中便會噴出水來,直至沒頂。
一行人到來之時,牢中的大水剛剛消退,風如嶽正奄奄一息躺在地上,上綁著繩索,手腳縛著鐵鏈,口不住起伏,想是之前盡了折磨。
將近兩月不見,他看起來消瘦了不,呼吸聲也是細微若無,空無的眼眶如黑般大睜著,十分駭人。
聽得牢外腳步聲,風如嶽忽然警覺,撐起來:“是誰?是誰來了?”
秦驚羽上前一步,冷冷道:“是我。”
風如嶽一怔,似是不敢置信,半晌才撐著地坐起來,咧笑道:“這麼快,你都從北涼回來了,有沒有進那找到聖水?那姓蕭的小子被你救醒了罷?你是不是該放我出去了?”
秦驚羽也不作答,淡淡道:“我這就放你出去。”一揮手,便有數名侍衛上前,逐一打開那柵欄上的好幾把大鐵鎖,拉開鐵門,幾長戟探,勾住風如嶽上的繩索鐵鏈,將他拖了出來。
風如嶽哈哈大笑:“真好,真好,你果然信守承諾……”
最後一個諾字還沒說完,就覺口一冷,那柄瑯琊神劍,穿了他的膛。
“你殺我,你居然要殺我?你不是當衆許諾要饒我命嗎,一國天子,居然言而無信,傳出去要遭天下人恥笑的……”風如嶽慢慢倒下去,流遍地,似是臨死都不願相信。
秦驚羽居高臨下看著他,不住掙扎,漸漸落氣。
恥笑?如今的,還會在乎這些嗎?
是他,痛下狠手,打了蕭焰那致命一掌,令痛徹心扉悔不當初的一掌。
在那北涼王宮,如若不是他給蕭冥喝下所謂聖水,又挑斷其手筋腳筋,帶到王姆面前,王姆也不會因此上蕭冥,更不會爲了留心上人在邊鋌而走險,弄裂聖盃,毀去聖水,也毀掉了蕭焰起死回生的最後機會。
豈能放過他?
蕭焰活不回來,便要他陪葬!
只是,殺人又如何,陪葬又如何?
終是換不來他悠悠睜眼,對回眸一笑。
上窮碧落下黃泉,卻要去哪裡尋他回來?
……
花開花落,春去秋來。
時似流水,不知不覺便是四年過去。
雖說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可秦驚羽卻覺得,一切都像是發生在昨天。
或許對於時間,已經沒有什麼概念。
也不是沒想到過找冥王求助,在這兩年當中,曾經無數次在心裡默認祈禱,希他能夠突然在面前冒出來,出手救蕭焰一命,但是他始終沒有出現,終於明白,那日他所說的話不是假的,他已經幫過那麼多次,不會再來了,永遠都不會來了。
起初的兩年,除了上朝議政,終日守在那副寒玉棺前,著那清冷的棺材,時而開棺看看那俊秀沉靜的姿容,心裡覺到了幸福。
邊之人幾乎看不到的笑容,只看到在朝堂上的深沉威儀,在苑裡的肅穆斂,然而只有到了玉棺之前,看到那名日復一日沉睡的男子,脣邊才偶有一不易察覺的微笑,帶著淡淡的悵然與心酸。
時常喝酒,一個人抱著酒罈在玉棺前淺斟慢飲,一邊喝,一邊回憶那些前塵往事,那些年輕狂的歲月,那些青春風流的記憶,那些綺麗溫的夢境,那些迷躁的心思。
越喝得多,腦子越是清醒,也越是清晰想起他的面容,想起他那雙笑意彎彎的眼,一直都喜歡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清澈明淨,溫潤和暖,如輕風拂過花間,如微雨浸溼葉端,讓人覺得舒服,久而久之便會心迷醉,可惜,看見他眼裡的笑,卻沒看出那眼神背後的痛。
還喜歡聽他的聲音,他的聲音是那麼清朗悅耳,如玉擊冰,時而溫,時而淡然,很多時候都是帶著一點點的哄,像塊厚實綿的綿,將裹在其中,別無他法,只能束手投降。
有時真想讓自己好好醉一場,也許醉過之後會變得麻木,不再想念,不再眷,可多年來練就的酒量,卻讓始終不能如願。
好在這一天,不醉翁找上門來,開口就要遵守那二十壇頂級佳釀的承諾。
秦驚羽這纔想起,當初還欠了個大大的人,自然二話不說就兌了現。
不醉翁見得那一罈罈清香四溢的酒,老臉笑得開了花,作爲回禮,給了一隻掌大的小酒罈,說是最新釀出的改良版醉生夢死。
臨走前,秦驚羽帶他去看了蕭焰。
不醉翁了玉棺,搖頭嘆息:“我老早就看出他不適,一直勸他在我那裡靜養,他卻總是不聽。唉,他若是稍微惜點自己,也不至於這樣……”嘆後又微有疑,“照理說我那藥酒也是世間有的珍品,卻怎麼沒起到些許作用?”
送走不醉翁,秦驚羽打開了那小罈子醉生夢死。
仍是記憶中悉的味道,卻更加甘醇芳冽,回味悠長。
一罈下肚,終於醉倒。
迷茫中彷彿看見了他,狹眸彎起,清俊的臉上帶著微微的笑意,手裡著柄亮閃閃的柳葉刀,正慢條斯理修著指甲,那麼慵懶,那麼優雅。
擡眸,他將刀收袖中,袖一拂,朝出手,他笑喚:“三兒。”
微笑,手。
一次又一次,他都是這樣眼含鼓勵,面帶微笑,向著手。
他在等著,等明白他的心意,等對他信任不疑,等對他有著足夠的與寬容,過去與他攜手,相互諒,共同面對風雨。
然而,卻一回又一回,讓他失。
這酒真是個好東西,能這樣清清楚楚看到他,真真切切聽到他的聲音。
只是,酒醉終究會醒。
脣邊猶有一酒香,上還存著淡淡溫暖,春三月,風和煦,好如繾綣故夢。
終究只是一場白日夢,醒來時候,已是黃昏。
與雷牧歌的婚事就這樣無限期擱置,他沒有提,也就不說,知道他在等,但也知道,這輩子怕是都不可能了。
只想守著玉棺,守著蕭焰,就這樣過一生,未嘗不是一種圓滿。
而那一日,母妃穆雲風踏進殿堂,含淚站在面前。
畢竟是蕭焰以相代救了父皇,自他出事之後,穆雲風也沒再迫,甚至在當日柳皇后指責質問之時,也是選擇了沉默退讓。
對於的癡守,的酗酒,的沉迷,穆雲風一直不聞不問,這會兒卻滿面是淚,以一種幽怨與不滿的眼神看著。
“母妃,找我有事?”秦驚羽坐在棺前問道。
穆雲風眉頭蹙起,抑著怒氣道:“你看看你,都什麼樣子了?他已經死了,死了兩年了,不可能再活過來了,你準備怎麼辦,是不是這輩子就這樣過了?”
秦驚羽扯脣一笑:“就這樣過,不是也好的嗎?”
穆雲風忍無可忍,拉起來,拖著直往殿門走。
“母妃你做什麼?”
“我做什麼?哈哈,你竟問我做什麼?”穆雲風冷笑,“你可以就這樣不管不顧,自生自滅,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外公?你去看看,你自己去看看!你最近可曾去看過他?仔細看過他沒有?當初就爲了幫你留下蕭焰的首,他老人家是向南越皇帝皇后許諾,要救活蕭焰,這兩年來,他沒歇過一日,沒睡過一個好覺,不是製藥就是煉丹。你有沒有想過,你外公歲數已經大了,也不如從前了,當年還因爲那塊泥大大損,調養這麼久也沒完全恢復,你現在還這樣折騰他,他日夜勞,你可還有半分孝心?還有你父皇,你皇祖母,你可去探過他們,哪怕只是一次簡單的問候請安?還有元熙,他已經能夠唱歌識字了,你可曾前去抱過他,陪他說說話,跟他講故事?爲了一個已死的蕭焰,你是不是打算將邊還活著的親人全部都拋棄不要了?你說啊,是不是?是不是?”
秦驚羽被一把摜在地上,閉上眼,眼睛裡陣陣痛,卻是半滴眼淚都流不出來。
以爲,守著蕭焰,守著這一份醒悟得太晚的,是自己一個人的事,卻沒想到,會傷害到邊的親人。
這樣的等候,這樣的堅守,難道錯了嗎?
錯了嗎?
穆雲風走的時候,滿臉哀容,只丟下一句:“你去看看你外公,好好生生看看,然後通知南越那邊,把首領回去吧,早些土下葬。你別怪我心狠,也只有這樣,你才能真正死心,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你還那麼年輕啊!”
過後,慢慢從地上爬起來,起出門,走去太醫署。
在那間線幽暗的煉丹室,看到了外公穆青。
穆青正背對著,往爐子裡添柴,裡還喃喃唸叨著:“再試一次,稍微增加點分量,我就不信這個邪……”
往日清雋的形已經微微佝僂,原本略顯花白的鬚髮竟了滿頭銀。
母妃說得沒錯,爲了蕭焰,一直漠視邊的親人,更是在折磨邊的親人。
可又能如何?
怎麼捨得將他送回南越,怎麼捨得讓他離開?
如果沒有他陪在邊,今後的漫長歲月,卻教怎麼過得下去?
有時候理智會人做一些清醒正確的事,但偏偏又逆道而行。
就這樣日日天人戰,不能決斷,正當此時,卻有一位不速之客找上門來。
來人頭髮挽起,白素,雖做婦人裝扮,卻一如初見時那般清妍,是蕭焰的皇妹,南越三公主蕭月。
這兩年每隔半年的樣子,柳皇后就會來天京探視詢問,每前來一次,態度就會略好一分,這生老病死都是世間常事,久而久之也就看淡了,習以爲常,接現實。
柳皇后居高位多年,自然也有這樣的豁達,只是這樣的豁達,對而言卻異樣奢侈,怎麼也學不來。
這個月差不多就是柳皇后來探視的日子,只不過這次來人換了蕭月,據說是因爲近日蕭冥狀況不太好,柳皇后須得留在蒼岐宮中照料,是以臨時換人。
那年蕭冥手腳盡斷,被送回了蒼岐皇宮,蕭遠山還請了東寧王后前去診治,卻被告知因爲沒能續接得當,失了先機,就算良醫妙藥再醫個幾年,最好的結果也就是勉強能站能,卻永遠沒法恢復如初,幾近廢人。
後來也曾從影部報中知道了一件辛,那便是蕭冥早年在一次仇殺惡鬥當中傷,傷勢並不算嚴重,也很快就痊癒了,但從那以後,他卻失去了生爲男人的重要本能,無法生育子嗣,府邸當中的一干皇妃侍妾都是遮掩的幌子。
他多年不惜一切暗地裡求醫治病,幾乎到了癲狂的地步,所以纔會輕易了風如嶽的愚弄,搶著喝下那一杯假得不能再假的所謂聖水。
也正是因爲這個原因,他會對唯一的弟弟蕭焰那麼看重,對其子嗣那麼在意,對爲男子的那麼仇恨。
如果他醫治無效,終不育,則蕭焰之子將爲南越正統皇嗣,未來的一國之君,如此份,又怎能與個同男子糾纏不清,就此沉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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