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只是麻麻亮,沈府後宅的那些飛檐翹角如一副副剪紙靜靜地在灰藍的天空中,院子裡,兩個使的婆子正拿著人高的竹掃帚在掃地,看見沈穆清出來,忙上前曲膝行了禮,其中一個年長些的還道:“姑娘,這天還沒亮,要不要兩個人給姑娘提燈。”
沈穆清住的安園就在李氏的屋後,近得很。
“那到不用。”沈穆清笑道,“讓嬤嬤費心了。”
那婆子忙搖頭:“沒費心,沒費心……”
沈穆清笑著和兩個婆子點了點頭,這纔出了倒座門,延著抄手遊廊進了李氏的院子。
屋檐下掛著四盞八角玻璃彩穗宮燈,發出和的線,七、八個丫鬟媳婦正垂手立在大紅羅夾板簾子前。見沈穆清來了,有爭著打簾的,也有朝裡通稟的:“姑娘來了!”
沈穆清進了門,一濃濃的松柏香撲面而來。
顧目四盼。
旁邊有服侍的媳婦忙笑道:“是太太吩咐的,薰點香,說這屋子裡盡是藥味,聞不得。”
李氏因爲生產的時候年紀大了,又遇到了崩,雖然留下了一條命,這十幾年來卻是沒有一日不與藥爲伴。
病了這麼多年,骨子裡都著中藥味,哪裡是區區的薰香可以除的……
沈穆清思忖著,就朝著那媳婦“嗯”了一聲,算是應了剛纔的話。
那媳婦見沈穆清沒有說什麼,心裡暗暗地吁了一口氣。
姑娘話雖,遇事也總是一笑,可看人的目卻十分的犀利,好像要把你的五腑六肺看清楚似的。所以雖然年紀小,但家裡上上下下的人沒有一個敢把當尋常的孩子看待……在面前總有幾份小心翼翼。
錦繡伺侯沈穆清了披風,一個材修長的子就從西稍間掛著綠幔帳的事事如意落花罩裡走了出來。
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白皙如玉的臉龐,一雙長眉斜飛鬢,細細的丹眼清亮人,穿著件暗綠底四合如意窠纏枝窄袖夾,蔥綠十二幅繡蘭花的馬面襴,烏黑的頭髮梳個牡丹髻,戴著玉石花頭箍,著銜珠釵,耳朵上墜著嵌貓眼石的絞燈籠耳墜,打扮得雍容華貴,彩照人。
落梅和錦繡忙屈膝給那子行禮,沈穆清則笑著喊了一聲“陳姨娘”。
這子閨名解紅,原也是宦人家的子,後來父親上峰的貪墨案牽連被貶爲了縣丞。母親早逝,一直跟著父親在任上,一來二去,耽擱了婚事,到了二十出頭還沒說婆家。五年前,由沈箴的同年、浙江布政司布政使柳竣做納爲了妾室。進門的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取了名“大舍”,是沈箴目前唯一的活著的兒子。
陳姨娘屈膝給沈穆清福了福,笑道:“太太正念著姑娘呢,姑娘快進去吧!”聲音糯,著幾份歡快。
說起來,嫁到沈家這些年,不管什麼時候見著,都是一副笑臉……這也是一項本事,值得學習和借鑑……
沈穆清想著,和陳姨娘進了屋。
李氏今年五十二歲,長期的病痛折磨不僅讓的頭髮花白,皮乾枯黃,而且目渾濁無神,看上去象年過七旬的老嫗。
神怏怏地歪在引枕上,的婢橙香坐在牀沿邊服侍喝藥。
看見沈穆清,立刻笑容滿面,眸子裡迸出如晨星般明亮的采來:“怎麼這麼早,也不多睡會!”
沈穆清屈膝給行了禮,嘟著,蹙著眉,假意抱怨:“太太真是的,一邊教我要‘黎明即起,灑掃庭除’,一邊又說我來得早了……真是不好伺侯啊!”說著,坐到了牀緣,接過了橙香手中的藥。
屋裡的婦僕都掩而笑。
李氏也笑,只是笑容卻有幾份嘆。
兒和自己親近,哪有不喜歡的。可這個兒,太過懂事,太過,讓心中有愧——如果不是自己長期臥病在牀,兒在跟前侍疾,只能每天圍著轉,又怎麼會年老,小小年紀,卻沒有一點孩子氣,反而象大人似的,凡事忍耐,凡事寬容,凡事包涵……
想到這裡,不由了沈穆清的頭:“功課可還吃得消?”
沈穆清八歲的時候,父親沈箴給請了一個姓閔的舉人在家坐館。
沈穆清一邊給李氏喂藥,一邊笑道:“先生的課講得有趣,我很喜歡。”
李氏卻拿著眼睛脧沈穆清。
只活下來了這一個兒,自然是當眼睛珠子般的來疼的。不僅時時關心平常的生活起居,就是紅功課也都會常常了邊的人來尋問,看學的怎樣。前兩天,聽人說,沈穆清上課的時候竟然和先生起爭執……
想到這裡,李氏輕輕地推開了藥碗,認真地道:“穆清,你也不要擔心老爺不高興。雖然說這位閔先生是老爺三顧廬茅請來的,不是尋常之人,可要是沒有緣份,我們也不強求。”
沈穆清微怔。
閔先生教了五年,大家相的一直都很融洽……不知道母親這話從何而來!
“你這孩子!”李氏見兒一副不解的樣子,嗔道,“前兩天是怎麼回來?”
沈穆清“啊”了一聲,這才知道母親所指爲何。
“閔先生正在給兒上《論語》呢。”笑著解釋道,“其中講到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我們兩個的看法不同,就討論了幾句。”
李氏還有些不想信。
兒小小年紀,怎能和先生去爭執這些大學問。不過,並不準備當著這滿屋子的人去駁兒的話——事後,自然會去證實。
李氏一副釋然的樣子,微微笑著把藥一飲而盡。
沈穆清忙從陳姨娘手中接過裝著水晶冰糖的甜白素面小碟遞到李氏面前,李氏用指尖攝了糖放口中,陳姨娘拿了手帕服侍李氏洗了手,沈穆清笑道:“劉先生上次開了五副藥,明就吃完了,今天下午要不要讓林管事請劉先生過來,再給太太把把脈象。”
劉先生是太醫院的一位太醫,擅長看科和婦科。三年前,太醫院的周太醫告老還鄉後,他就一直給李氏瞧病。
李氏苦笑:“我這病,也就這樣了,開來開去,不外是些十全大補丸的……安安你們的心罷了!吃不吃都不打。”
沈穆清聽著,眼神一暗。
自夏以來,李氏的神越來越不好,上也開始出現浮腫的現象,可惜以前學的是中文,雖然知道這況不對勁,卻也拿不出什麼的措施來,只能乾著急,做些督促李氏吃藥之類的小事……
念頭閃過,沈穆清想到李氏這些年來臥病的痛苦,就故作嗔道:“太太怎麼能這樣說,劉先生也是據不同的況開不同的方子,象上次,開的就是消胃健脾的藥,還有上上次,開的就是散風去邪的藥……開十全大補丸,那也是因爲太太需要補嘛!”
兒很懂事,總是想法子寬的心……
李氏又是高興,又是難過,拍了拍沈穆清的手:“你這孩子!”
沈穆清知道自己這麼一攪,李氏心裡舒坦了些,掩而笑:“那就這樣說好了,下午讓林管事去趟提線衚衕,請劉先生來看看。”
李氏笑著點了點頭,有小丫鬟趁機稟道:“舍哥來給太太請安了!”李氏聽了,淡淡地笑了笑,道:“快抱進來,今天風大,可別吹著了!”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石榴紅比甲的婦人就抱了個裝玉徹的孩子進來。
那孩子三、四歲的模樣,眉眼還沒有長開,頭髮烏黑,戴著頂寶藍八樣錦瓜帽,穿件著遍地金五彩氅,白綾兒,緞子鞋,前戴著掛著長命鎖的赤金項圈,手上赤金鐲子懸著四五個鈴鐺,搖搖晃晃地發出暗啞的響聲。
他就是大舍,抱的婦人是大舍的孃田媽媽。
陳姨娘忙拿了大紅錦墊放在李氏的牀前。
田媽媽將大舍放在錦墊前,大舍就恭恭敬敬地跪在了錦墊上:“孩兒給母親請安!恭請母親福壽安康!”說完,又磕了三個頭。
因年紀小,大舍站起來的時候,小板晃了晃。
李氏笑瞇瞇地著大舍:“我們家大舍可越來越懂事了!瞧這小模樣,比大人還穩沉!”
母子連心,李氏做爲嫡母能這樣誇獎大舍,陳姨娘出與有榮焉的表來。
大舍一雙黑漆漆的眼睛骨碌碌地直轉,表卻一本正經的,應對道:“謝謝母親誇獎!”
看著他一副故作大人的模樣,沈穆清不由莞爾。
大舍微微側了側頭,好奇地著。
兩人雖然是姐弟,但大族之家,自有章程。他們各有各的院落,各有各的丫鬟媽媽,加上沈穆清心中有事,不敢與人太親近,對這個弟弟也是敬而遠之的,因此兩人之間雖然時有集,卻並不親。
田媽媽見了,忙拉了拉大舍的袖,輕聲地提醒他:“還有姑娘!”
大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恭手給沈穆清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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