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道,“三月頭上就回來,到時候你再問他。”
頭頂上的隔板咚咚直響,腳步聲大如驚雷,對于皇宮中一貫幽靜獨的皇帝而言簡直就是酷刑,他頗有幾分乏力的抬手抵額,稍后伙計捧著一個檀木盒子走來,在案條上擺下打開,請出那兩本筆帖,錦書接過去,躬腰呈上供皇帝覽。
皇帝翻了慢慢的琢磨,帖是用竹料紙寫的,行筆中可以看出所用的筆是無心筆,提、按、轉折潤圓,行氣貫通,瀟灑飄逸,心下大為贊賞,對白掌柜道,“這帖子,恐怕連皇上的三希堂里都不能有,先生開個價吧。”
白掌柜知道他不會他吃虧,上慷慨道,“您看著給就是了。”
皇帝擺了擺手,“還是說個價的好,要不要在我,便不便宜在您,倘或我真給您個三五兩銀子的,怕您又不肯賣了呢。”
白掌柜訕訕地笑,“您圣明,知道咱們做小買賣的苦。論理說,這筆帖子是傳世的孤本,要您個萬兒八千的也不算多,不過既是客,王爺也常照顧我生意的,這兩本算一萬兩也就是了。”
錦書唬了一跳,什麼樣的帖子要五千兩一本,這掌柜也忒坑人了些,看著出手豪爽就把刀磨得雪亮,打量所謂的郡王家底子厚,不在乎些點子錢嗎?
皇帝意味不明的低頭手上的扳指,箭袖的緞面泛出藍的暈來,他把帖子往后一遞,“我這丫頭是行家,瞧瞧,要說值這個價,那就買了。”
掌柜的道好,心想這麼個半大丫頭能知道什麼,宮又不讓認字,好壞能看出來才怪,又不是畫兒!
不想接在手里看了幾眼,道個福問,“請問這是哪朝哪代的?”
白掌柜道,“是東晉的東西。”
錦書笑道,“我試著斷斷,要是說錯了,先生可別見笑。”
白掌柜誠惶誠恐的擺手,“哪里哪里,姑娘只管斷,我雖常年和這些舊東西打道,也總有看走眼的時候,還請姑娘賜教。”
錦書緩緩道,“這帖子是用竹料紙書寫的,據我所知,東晉時期尚且造不出這樣的紙,大約到北宋時方出現。從行筆上看,用的筆是的無心筆,而晉朝用的是有心筆,吸水不好,字到轉筆的時候往往不能靈活自如,常出賊毫,反觀這筆帖,線條連貫,黑采氣韻鮮潤……”的聲音低下去,小心翼翼的看皇帝的臉,最后憋了口氣道,“依著奴才看,只怕是唐宋的臨本。”
皇帝只垂著眼,角不勾起來,心道好丫頭,眼睛夠毒的,慕容高鞏不愧是書法大家,一年多就能把孩子教出這樣的見地來,句句都撞在他的心坎上,真人刮目相看!
白掌柜白了臉,“姑娘可不敢混說啊,這麼的我就了唬弄皇親了,這我可吃罪不起。”
錦書欠道,“先生別見怪,是奴才的拙見,也作不得準的。”頓了頓又道,“奴才斗膽,這帖子瞧著像米芾臨摹的。”
皇帝點頭,“說到點子上了!”看白掌柜額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便笑道,“您也別怕,做買賣原就這樣,愿賣愿買的事兒,雖然是臨本,不過米芾的字也是瑰寶,細論起來也值這個價。”
敢一早就看出來了,不過借著丫頭的說,白掌柜的三魂七魄全挪了位,邊汗邊道,“不,不。”
“要不這會兒就過帳?”皇帝說著給親侍比手勢。
白掌柜忙攔住了話,“知道,知道。我也沒這個臉要您一萬兩了,您就給七千吧,我保個本兒就。”
皇帝抿著笑,“那怎麼好意思呢!”
白掌柜慚愧道,“您就別打我臉了,只要您還來,就是我祖上燒高香了。您瞧瞧這事兒,得虧您慈悲,要是往外一嚷,我們聚寶齋的招牌就砸啦,我都對不起我們家祖宗。”
皇帝在外面絕對是個人意的,況且平白省了三千兩銀子,早就心滿意足,于是寬宏大量得沒話說,看著親侍太監跟著學徒去過帳,讓錦書把帖子收拾起來,順說,“不大點事,像您說的,人吃五谷雜糧,總有出錯的時候,我知道您也不是有意誆我的。”
“哎呀,您真是個好人,怪道咱們這片都夸您呢,像您這樣大度的大爺真是不多見!”白掌柜恭維道,“像莊王爺,上回瞧上我一個人聳肩瓶,不論是底足還是瓶口,那都是實打實的漢貨,可他偏說是新仿的,死活了我五百兩銀子,臨走還捎帶上我一只小銅鼎,您說說,唉!”
皇帝終究輕聲笑起來,“他在琉璃廠不是有名號的嗎,都管他賴王爺,賴出名了的。”
“可不!”白掌柜也笑,莊王爺是鐵帽子王,萬歲爺就這麼個親弟弟,但凡這兒開鋪子的誰不想結,是求也求不來的大菩薩,別說他花現銀子買了,就是白送也是應當的。他賴點兒,誰也不認真計較,反正他也有分寸,不會人蝕了本,他一來大家就樂,這人大大咧咧的,不端架子,就另送了他一個雅號,佛見喜。
皇帝好東西到了手,便起道,“都齊了,那就告辭了。”回頭對錦書道,“丫頭,寶貝拿好,咱們回去了。”那語氣活就是個在祈份的闊大爺。
錦書應個嗻,快步跟上,白掌柜送到門外,規矩的打千相送。皇帝先上了車,手過去接了裝筆帖的盒子擱在膝頭,復又出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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