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裴一元被他堵得氣結，“你以為你不朝為，就沒有替我得罪人了嗎？！裴延，你現在可真是出息了！”

“兒不知父親何意。”裴延也委屈了起來，“兒只想遠離場污濁，不問世事，又何來替您得罪人一說？”

裴一元瞧他那倔強又憨鈍的模樣，更是氣不打一來，可氣極之時，竟是唯有一聲冷笑：“我問你，住進了東華坊宅子裏的那個姑娘，是誰？”

裴延形一頓，諾諾道：“父親都知道了……”

“我倒是想不知道！你當宅子裏那些家丁都是死的嗎？！他們沒有嗎？！”

裴延氣得直咬牙。

自己千叮萬囑要幫忙把這個事瞞住咯，沒想宅子裏那些家仆，還是只認父親是主子，一點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氣歸氣，可上卻是不能認輸，“我只是收留了一個無家可歸的姑娘，見可憐，便想著舉手之勞，幫幫罷了。日行一善，這又如何？”

裴延以前確實沒幹這種事兒，那些稍微有點“才氣”的落魄文人，或者貌似有點“武藝”的俠客義士，只要故事講得真意切，牽了他的心腸，裴延便會大手一揮，出錢資助他們。

為此，確實為裴小公子在京中贏得了一些“魏晉風骨”的名聲。

“無家可歸？日行一善？”裴一元的笑意越發涼了，滲出幾寒意，“裴延，那個姑娘到底是無家可歸，還是離家出走？你自己心裏有數。”

他頭又垂得更低了，心道完了，父親果然還是知曉了的份。

“那個姑娘，是不是就章淩之這幾日在城裏瘋找的那個？！”

裴延唯有回以沉默。

裴一元深吸口氣，強迫自己鎮定，可下一瞬實在沒鎮定住，直接破了功，“你知不知道那個姑娘是誰？你就敢招惹！”手在博古架上重重一拍，旁邊的汝窯天青梅花瓶差點沒砸下來。

“我知道，章淩之收養的小孤嘛。”

“你放屁！”裴閣老沒繃住，霎時口出訾語，“裴延，你腦子呢？你能不能長點腦子？”

“那個的………………”被氣結了，他口中直打結。

自己前幾日還笑話他章淩之，為個無足輕重的小姑娘拂逆了聖心，可沒想，風水流轉，現在竟是禍害到了他這個傻兒子頭上。

“可是榮的兒！你也敢去沾邊！”

“榮是誰？他怎麽了嗎就？”裴延皺眉，不甚在意地道。

裴一元差點沒白眼一翻，倒頭厥過去。

這個混小子，對于朝堂之事本是沒有一點嗅覺。

“孽子啊……孽子……”他捂著口直捶。

和罪臣之勾勾連連，尚為遠慮，眼跟前兒，還有近憂。

“章淩之這幾日在城裏大肆尋人，姑娘的畫像得到都是，你難道沒看到嗎？你天天四下裏晃悠，你沒長眼嗎？！”

“我知道啊。”他坦坦。

“你知道……你知道你還……”

“那又怎麽了？爹，你難道還能怕他不？”

裴一元眼睛一鼓，一口氣堵在了嗓子眼。

他怕章淩之？

他裴一元會怕章淩之？笑話！

“我怕他/媽的頭！”反手抄起博古架上的筆，朝兒子一把丟過去。

數支筆丁玲桄榔地砸來，丟得裴延滿頭滿臉，一時狼狽極了，呆愣在那裏不敢作聲。

裴一元胡子直抖，指著他，一下竟開不了口。

回過味來，直覺到自己有點失態，只好強迫自己冷靜，著氣解釋：“我……我那不是怕他……是……面對強大的對手，要有敬畏之心，他對我亦是如此作想。”

“別看我們倆朝堂上不對付，但也不可輕易撕破臉皮，鬧大了無法收場，大家誰都臉上不好看。”

裴延對父親如此虛僞矯飾之言甚是不忿，心中暗自一陣唾棄。

“那個章淩之，表面上看著正人君子，實則險狡詐得很，就怕他到時候給你扣個拐的帽子，我看你如何辯解！”

“我……已經不指你多有出息了，不指你給我們裴家掙點什麽臉面了……可你天……就知道跟人嬉笑玩樂、熬鷹鬥狗，還自詡什麽風骨？什麽名流？我看那就是不流！”

裴一元罵到興起，幾乎沒跳起來。

裴延只是垂著頭，而不發。

“你呀你……你要是有他章淩之一半的本事，你老子我都要叩謝祖宗了！”他拳頭往博古架上一捶，那汝窯天青梅花瓶又晃了晃，將將穩住。

“你沒事招惹他的人幹嗎？啊？是嫌我倆這梁子結得還不夠大嗎？！”

裴延終于忍不住，起爭辯：“那小姑娘就是被他迫的，所以才自己個兒逃出來了，又舉目無親的……”

“那幹我屁事！”裴一元狂吼出聲，什麽優雅、面、禮教，全都拋諸腦後了。

“我只關心，你不要給我們裴家惹事！”

裴延撇撇，心中對父親的不滿和鄙夷又加深了幾分。

在場混久了的人就是這樣，染了一污泥濁臭，幹什麽都只有利弊的權衡，而全然沒了一顆赤誠善心。

以前他就好出錢扶助那些懷才不遇的文人義士們，父親就也總是很瞧不上，認為他這是在花錢買冤枉。他們這些世俗之人，真是渾濁不堪。

裴一元冷靜下來了點，呼呼緩幾口氣，“去，你趕地，給我把那個燙手山芋丟回他章淩之手裏。”

“父親，恕兒不能從命。”他義正言辭，一凜然正氣。

“你……！逆子！”裴一元舉起那只紅玉麒麟，就要朝他砸過去。

“老爺。”門外管家敲響了門。

“這沒你事兒，甭勸！”

以為他又是來打岔給裴延解圍了，想也沒想就呵退他。

“老爺，章淩之章閣老來了。”

裴一元舉著紅玉麒麟，和兒子詫異地互相瞪眼。

半個時辰前。

夜下的章府，似一尊疲倦的巨，沉重地息著，忍，又抑。

門打開，沉沉的木扇轉，發出寂靜暗夜下掙紮的低吼。

章淩之急匆匆邁過門檻，披風在後甩，大步流星下了臺階，目兇，恨不能立刻殺到裴府。

“籲！”

剛要登上馬車，街上一人策馬而來，勒韁繩停在他面前。

章淩之側目，看清了來人，竟是何忠。

他騎得滿頭大汗，幾乎跌下了馬，噗通跪在他前。

“主子！出事了！”

“雪兒怎麽了嗎？！”他臉慘白，馬車前昏暗的燈籠照得他渾渾噩噩，恍若墮地獄的幽冥。“不是……是西院……”

章淩之徹底松口氣，腳一，差點就要跌坐在馬車上。何晏見狀，連忙上前扶一把。

天吶天吶！還好還好……

他著氣，如臨大赦，靠住何晏站穩。

自己真是急糊塗了，何忠一直負責西院嫂嫂那頭的事兒，他怎會有雪兒的消息？真是關心則。他現在心是的，腦子也是的，一聽到有人過來稟報，就想到是雪兒出了事兒。

這幾日，從來沒有過的慌張和紊，一點點占據著他。自己就像個無用的糊塗蟲，判斷失策、頭腦失智、暴躁易怒。上蒼啊，他只想快點見到，只要看能看到完完整整地站在自己面前，就好了。

“到底什麽事兒慌慌張張的？有什麽回頭再說。”何晏見自己弟弟這麽不長眼，便說了他兩句。平白地就來煩擾主子，這種時候一驚一乍，也不怕把主子嚇出個好歹來。

何晏托著章淩之，就要上了馬車，何忠忽而哀嚎一聲，扯住他的腳腕子，“主子！耽誤不得啊！”

章淩之怒上心頭，將何忠一腳踹開，“給我滾開！”

“除非是死了人的事兒，否則別他/媽來煩我！”

何晏一時詫異。主子向來注意言行，德容言功，從來都人挑不出一點兒錯。而今真是像換了個人。

何忠一個轱轆，爬到他腳邊，死死抱住他的大，厲聲哭嚎：“主子……！夫人……上吊了！！！”

手上的擁著的大忽而僵直了，一都彈不得。

何忠淚流滿面，仰起頭，只看到章淩之一雙可怖的眼睛，死死鉗住他，像沒有氣兒的幽魂，緩緩吐著字，“你說什麽……”

“夫人！夫人剛剛被紫蘇發現在屋裏上吊了！拿了腰帶，就把自己吊在了房梁上……”他啜泣著，斷斷續續說：“還好……還好發現的及時，人是已經救下來了，氣兒沒斷，就是面皮兒都發了紫，人到現在還說不出話呢……”

章淩之仰起頭，合眼深吸兩口氣，空氣飽吸到肺部，脹出撕裂的痛。

他不知自己是死是活。

何忠還爬伏在腳下哀泣，一旁的何晏沉默不語。

“你起來。”

他聲音忽而恢複了沉靜，又冰又涼，似是要將人一顆心都沁冷。

何忠直起腰，揩拭幾下眼淚，“主子，現在怎麽辦……”

西院的人是他在看著，而今出了這麽大一件事，他罪責難逃。這事兒，都不用等到鄰居來傳，就章嘉義那個，能把這樁醜聞鬧得比天還大。

章淩之深深蹙眉，太xue在耳邊突突猛跳，“砰砰”的聲音如有擂鼓，沖著他的心髒。

煩，煩不勝煩。

“立刻給嫂嫂個大夫，我得空了立馬來看。”

說完，袍一甩，徑直躥進了車裏。

何忠跪在青石磚上，看著馬車遠去的背影，不由怔愣出神。

“趕起來吧。”

何晏將自己還在發呆的弟弟攙起來。

“你先權且放寬心，主子而今被雪兒姑娘的事兒絆住，沒工夫追究你。”

他向馬車消失的巷口，嘆口氣。

恐怕，就算夫人今晚真的因此仙去了，主子也是要先去了這趟裴府不可。

長廊裏，回著踢踏的腳步聲。

婢打著燈籠在前引路，沒過多久，又被裴一元焦躁的步伐大步越過，只好快走幾步上前，替他殷勤照路。

“哎呀，章大人，星夜到訪，有失遠迎，有失遠迎呀。”

踏會客廳，他連忙堆上笑臉兒，作揖上前。

章淩之從太師椅中起，冷臉相對，上來就開門見山：“裴延人呢？”

虛假的笑意僵在臉上，裴一元也徹底繃不住了。

沒想到他一上來就如此不客氣。雖說二人在朝堂裏平起平坐，可論資歷和年紀，自己做他爹都夠了。不看僧面看佛面，饒是看在自己是他長輩的面上，也合該拿出晚輩之姿，以禮相待吧？

不過他也知道，這件事確實是自家兒子理虧在先。

但裝還是要裝的。

“不知賢弟找延兒，所為何事？”他故意裝出一副不知的模樣，好盡量把自己摘開。若是章淩之曉得自己也知，這事兒更加沒完。

章淩之勾出個冷笑，“他拐帶了我家姑娘，裴閣老以為，我應不應該找他問個清楚？”

“哎呦！你這話可就太嚴重了！”

裴一元這下是真嚇住了，明明是那小姑娘自己離家出走，延兒是出于好心收留，怎麽到了他裏就了拐帶？就章淩之這險狡詐的心思，還不得把他家延兒冤枉死？

“這沒有的事兒！你可不要平白污蔑人！”

“有沒有，把裴延出來一問便知。”

不多時，裴延終于被請了來。

他毫不見心虛，昂首地闊步迎來。目也不避諱，直對上章淩之吃人的眼神，坦傲然。

章淩之掃一眼這年兒郎，果真年輕俊秀，只是端的一副富貴懶相，一看就難大事。

但偏偏就這幅皮囊，最能哄騙小姑娘。

他撐住扶手，手背上的青筋突跳，怒翻湧。一個借力起，拳頭在袖子裏了，克制住最後的崩潰，聲音低沉得似是黑雲城：

“我問你，冬寧在哪裏？”

月上中天，銅壺滴升到亥時。

夜，已經徹底漆黑。

冬寧將自己洗漱幹淨，穿著素白中，鑽到被窩裏頭，迫不及待就從枕頭下出話本子，順著昨夜停下的地方津津有味看起來。

的錦被蓋在上，并不厚重，如雲朵一般擁著，很是保暖。兩只小腳夾住湯婆子，暖暖的熱氣烘著極易冰涼的小腳，不一會兒，被窩裏就徹底溫暖起來。

啊……真舒服……

愜意地歪了歪頭，翻過去下一頁，看得聚會神。

沒想到，離家出走的日子能這麽舒爽哩，嘻嘻。

裴延這個人倒也心細，沒等冬寧主開口問，便囑咐這打理宅子的下人們，務必要仔細這位小客人，不得怠慢。

冬寧被伺候得舒舒服服地，竟是越發心安理得起來。

只不過這次確實欠下他一個大人，回頭可得好好報答報答呢。

“蹬蹬蹬”，門忽然敲響了。

“誰？”冬寧霎時繃起來。

“姑娘，屋裏的蠟燭怕不夠用，過來給你續上呢。”是這幾日都在照料的婢。

瞄了眼床頭的燭火，還剩小半截兒，若是今夜不看話本子，倒是夠用。

可是……了手中的書頁，還真是心呢。

若是續上蠟燭，自己想看到何時便看到何時，反正明日也沒有人催自己讀書，倒頭睡到正午都呢。

咬咬牙，住被角，小心地掀開一個口子爬出，生怕放跑了那點暖氣。

扯下架上的外衫，一邊胡系著扣子，打著哆嗦去開門。

呼~~這秋夜還真是涼了起來呢。

取下門栓，拉開門，“謝謝姐姐……”

看到門外的來人，笑容凝固在了臉上。

溶溶夜裏，拓印出男人模糊的廓，瘦削的子單薄飄忽，似被人從紙上暴剪下的紙片。一雙銳利的眼睛直而來，嵌在鐵青的臉上，狠狠釘死上每一廓。

倒一口涼氣，驚聲堵在嚨裏，手慌地就要把門拍回去。

“砰”！

門扇被他一掌拍住，甩在門框上，被震得往後一仰，整間屋子霎時天旋地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