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nbsp;nbsp; 第65章

◎和離書◎

州是嶺南邊陲州郡, 溫幸妤所抵達的嶺港有“負山阻海，為郡之襟”之稱。

此除陶瓷、鹽外，還出口州紡織品、糖等。航線東通閩浙, 南達廣州、占城、三佛齊，西至東南亞諸國，呈現“艨艟輻輳，商使屬”的盛況。

溫幸妤之所以選擇這裏, 一來此地乃是流放之, 距離汴京將近四千裏路, 山水迢迢, 更有“毒霧瘴氛, 日夕發作”之名，祝無執不會想到會千辛萬苦到此。二來, 州的百姓來自四面八方, 往來做生意的胡人也很多。溫幸妤一個外地人待在這樣的地方, 哪怕不會說本地話，也并不打眼。

溫幸妤到的時候是一月多, 天氣不冷不熱, 只是雨有點多，淅淅瀝瀝的，水煙彌漫，比揚州還。

尋了個腳店暫住下，花了些日子了解清楚本地風俗忌諱、工價幾何等, 便在永興街找了個繡娘的活計，吃住都在那, 安全且省錢。

老板給開的工錢還不錯, 溫幸妤學東西快, 人又勤快，故而每個月都能攢下不。

繡坊老板祖籍在滄州，是個四十多歲的子，名喚覃萍，黝黑，為人爽利，口音和州本地話不同，溫幸妤勉強聽得懂。

覃娘子喪夫二十載，有兩個兒，大兒出嫁了，小兒二十五，名喚巧娘，不樂意嫁人，覃娘子也不催，讓留在繡坊幫忙。

繡坊不大，溫幸妤和巧娘住一個屋，相久了，自然而然了閨友。

日子眨眼過了幾個月，嶺天氣很熱，四月的天就和汴京六七月差不多。熱浪混著水汽，劈頭蓋臉地糊住口鼻，悶熱得像個巨大的蒸籠，連空氣都凝滯不。

溫幸妤最開始不大適應，天熱得頭昏腦脹，睡覺都渾冒汗，黏膩的厲害，以至于好幾次半夜爬起來沖涼，方能睡。

除了天氣外，飲食也不大習慣，本地多細米，不怎麽有面食，羊也很，大多是鴨魚。不過有一點很好，這裏瓜果富，溫幸妤吃了很多沒吃過的東西。

後面日子久了，到了五六月，也慢慢習慣了當地的生活。偶爾閑暇，會和巧娘上街，坐在攤子上喝一碗冰涼的姜薯甜湯，然後慢悠悠回繡坊後院，躺在竹榻上納涼，吃荔枝甘蔗。

傍晚，霞滿天，溫幸妤倚在門口，著遠海面上歸帆的點點燈火，心緒沉靜如海。

很慶幸自己從囚籠中逃，才有機會看到揚州的煙雨蒙蒙，看到州的蔚藍大海，明白《寰宇記》中的“天高地迥，山河壯麗”。

汴京的一切，模糊的好似一場噩夢。唯獨祝無執那張傲慢的面孔，依舊清晰。溫幸妤覺得，等日子久了，遲早有天會忘記那一切。

“瑩娘，我娘煮了綠豆湯，快來喝！”

巧娘從屋子裏探出個頭，眼睛又圓又亮，連聲催促著。

溫幸妤回過神來，笑著應了一聲：“欸，這就來！”

*

汴京的秋沒有幽州那麽冷，城裏四飄著枯葉，日頭還保留著縷暑熱。

祝無執回來後，迅疾且狠辣的理了幾個不安分的朝臣，并和先帝貴妃聯手做局，以“有謀害帝之嫌”為由，了廣陵王趙元傅的次子趙桓。

忙碌了將近三個月，他才將朝堂上的事理差不多 ，騰出手來親自尋溫幸妤的下落。

他去地牢親自審問了那日的刺客，可惜問不出什麽話，最終命人活剮了。

一旦閑下來，祝無執就會想起溫幸妤。

他之前一直沒回枕月院，怕景生，心緒浮影響政務。

這夜涼風習習，他輾轉反側，披起後，在府中漫無目的的走，等到了枕月院門口，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不覺到了此。

他站了一會，推開了院門。

院子裏就剩下兩個啞婢還在，聽到靜後爬起來點燈。

煌煌燈火，院子裏各式各樣的花早都凋謝了，牆邊的一叢修竹瞧著也澤枯黃，無打采。

當初修繕府邸，這院子是他專門畫了圖紙，吩咐人重建的，他覺得出不高，沒什麽見識，故而命人栽種了名貴花草，屋子裏的擺件也雅致昂貴，想著讓多錦玉食的生活，就不會總琢磨著離開。

可如今人不在了，院子也就變得枯敗。溫幸妤果真不知好歹，將他的心意踐踏，辜負了個幹淨。

祝無執站了一會，心煩意，徑直去了主屋。

屋裏一切都沒有變化，湘竹榻的小幾上還擺著青瓷茶杯，平日穿的都好好疊放在豎櫃中。

牆邊的雕花落地銅鏡照出他的面容。祝無執一陣恍然，好似看到了的影。

那時候他把按在鏡子前纏綿，發髻間的步搖和簪子隨著晃墜在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又被不調的嗚咽蓋去。

他不願再想，轉開視線。

鏡臺上也放著珠釵絹花，還有喜歡戴的耳墜鐲子。他拉開屜，隨手打開一個又一個小木匣，看著那些首飾，總能想起溫幸妤佩戴它們的模樣。

打開最裏側的匣子，他眸一頓。那是個水頭很好的青玉鐲子，溫幸妤很喜歡戴它，有時候坐在他上，白皙的手臂環著他的脖子，袖子下，鐲子也跟著下，像是雪山上的一抹青翠。

許是想事太認真，他沒拿穩，匣子掉在地毯上，鐲子滾了很遠，鐲子下的墊也掉了出來，出一角白紙。

祝無執眸一凝，把鐲子和匣子連帶那張紙撿起來。

紙折地很小，他慢慢打開，輕輕一掃，那雙烏沉的眸子便了下去，眼底翻湧著風暴。

［二心不同，難歸一意。自今以往，卿為陌路客，一別千秋，魂夢無通，形影莫追，各生歡喜。山河有竭，此約無移。

——溫鶯書］

和離書。

蓋了印的和離書。

啞婢煮了新茶，正端進屋，忽然聽到一聲巨響。把茶盤放下，猶豫片刻後還是小心翼翼進了室。

鏡臺上的珠釵耳墜盡數被掃落在地上，琉璃鏡被砸裂，從中間蔓延出裂紋，不碎片掉在地毯上，細碎地映著燭火的。

祝無執站在鏡臺前，一只手撐著臺面劇烈息，另一只手中攥著那張紙，青筋暴起，手背上鮮淋漓，指骨紮著很多琉璃碎屑。

他聽到腳步聲，猛地回頭，眼神駭然：“滾出去！”

啞婢嚇得不清，面發白，連滾帶爬地逃了出去。

祝無執著那張薄薄的紙，咬牙切齒，怒極反笑：“一別千秋，魂夢無通……好一個一別千秋，好一個各生歡喜！”

想都別想，哪怕燒灰，他也要將找出來。

*

李游帶人查了這麽久，很多時候好不容易找到個線索，還沒來得及高興就中斷了。

日子一長，溫幸妤的蹤跡愈發難查。

年關前，他總算找到點蛛馬跡，確定溫幸妤離開前住在城郊一偏僻的別院。這院子在嵩書院山長許仲儒名下。

隔日皇城司意外攔截了一只信鴿，上面的信無名無姓，字跡也是最常用的楷書，寫著對陳家谷一役失敗的憂慮，以及詢問後續安排。

皇城司的人將鴿子放走，暗中跟隨，最後是許仲儒收了信。後面跟隨鴿子找寄信之人，卻發現是個大字不識的船工。

祝無執當然知道這是塵煙障目，寄信之人是故意讓許仲儒暴。

他可以肯定這些都沈為開的手筆。只是尚且不清對方為何要聯手許仲儒刺殺他，而後又背叛自己的老師。

派人查沈為開過往期間，祝無執沒耐心耗下去，命人直接把許仲儒下了大獄，又命人對先帝陵寢了手腳，以修繕“皇陵”不利，先帝降罪為由，把沈為開連貶三級，而後又命酷吏“找”到沈為開貪污的罪證，直接下獄。

當日夜裏，他就去大牢中見了沈為開。

汴京的冬日很冷，牢房裏更是寒刺骨，四都飄散著腥臭味和腥氣。

祝無執一絳紫袍坐在圈椅上，神漠然地看著刑架上渾傷痕的男人。

“溫鶯在哪？”

沈為開吐出一口沫，擡起沾滿污的臉，咧一笑：“我不知道。”

祝無執微微擡手，旁邊的獄卒鞭子沾了鹽水，狠狠去幾鞭。

沈為開悶哼一聲，角還掛著笑。

祝無執又道：“幫逃跑落得如此下場，不後悔嗎？”

沈為開息著，因為疼痛，聲音有些發：“怎麽會後悔呢？”

“或許你會好奇我為什麽幫…因為是我的恩人，我比你懂，我知道想要什麽，同我青梅竹馬，與我才是天作之合。”

前言不搭後語，字字句句都想激怒祝無執。

祝無執輕嗤一聲：“大言不慚。”

“就憑你，一個做過五年孌的…腌臜貨。”

沈為開的過去藏得很好，可這不代表查不到。

祝無執的人不過稍花了些工夫，就查到了些鮮為人知的東西。

譬如沈為開母親于六年前，也就他參加秋闈的前兩年，生病去世，而他母親做廚娘的那戶人家，在其秋闈的前一年，好巧不巧被一場大火燒死，連同所有仆從，死了個幹淨，什麽都不剩。

譬如沈為開過去是那家爺的書，十一歲中秀才，不久卻傳言其因家境貧寒放棄念書。他銷聲匿跡多年，直到十七歲參加秋闈中取得第二，方嶄頭角。

祝無執的屬下，找到當年在富戶中做過嬤嬤，因冒犯主子被打出府的老人，得知沈為開當年很那紈绔子弟寵，日日帶在邊，同榻而眠。

雖然證據不充分，無法確定是沈為開放火滅門，但也能從這只言片語推斷出他遭遇過什麽，又做了哪些事。

沈為開瞳孔驟，臉上依舊掛著笑，顯得有些扭曲：“攝政王潑髒水的本事不錯。”

祝無執掃了對方一眼，神輕蔑。他站起，朝獄卒吩咐：“把他右手廢了。”

說罷，踏過地上的污，頭也不回的出了牢獄。

沈為開被挑斷了右手筋脈，像死狗一樣躺在冰冷髒污的地上。他躺了好一會，用左手撐著，緩緩爬起來，靠坐到牆角。

他垂眼看著自己的右手，神冷漠。

總有一天，他會把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一個個拉泥塵，踩到腳底。

哪怕喪命，也在所不惜。

*

州的冬天也不太冷，雨水比春天些，有時候晴天多了甚至會覺得幹燥。

除夕當天，覃娘子早早把繡坊門關了，三人準備了盛的年夜飯。

覃娘子是滄州人，溫幸妤告知們自己祖籍是京兆府的，三人都是北方人，故而除了做本地的糯米餌，竹筒飯，臘味合蒸外，還專門做了馎饦、七寶素羹等。

晚上的時候，三人圍爐烤火，用過飯後，覃娘子提來了兩壇酒，巧娘溫好酒後笑瞇瞇給溫幸妤倒了一碗：“這是我娘去年秋天埋的黃酒，今兒除夕，正好開來飲。”

俗話說秋日釀黃酒埋地，除夕挖出稱“歲酒”，飲之祈壽。

溫幸妤道了謝，三人一面說笑，一面飲酒。

窗外起了風，門窗被吹地嗚嗚響，空中一顆星星也看不到，漆黑一片。

溫幸妤忽然就有些恍惚。

從離開汴京到現在，已經將近兩年了，當初的一切好似一場夢，現在安穩自由的日子，才是心之所向。

覃娘子順著溫幸妤的視線看過去，忽然嘆息道：“自從隨夫嫁來此地，已經三十年未回過滄州。”

“也不知這麽多年過去，家鄉變了何種模樣。”

巧娘是在州出生的，沒有出過嶺南。年時也詢問過娘滄州什麽樣，往日爽利的子會紅了眼睛，哽咽著跟講一些。

巧娘不想讓母親難過，故而再也不敢問。

溫幸妤回過神來，仰頭喝下碗中略微渾濁的酒，安道：“我沒去過滄州，但來州的路上，遇見過從那邊來的商人，聊過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