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提到喬婉,林瑯意心中立刻警鈴大作,這種傷的話題實在不適合在深夜裏的一塊四面環海的礁石上提起。
程硯靳說:“我就把頭發留起來了,那時候我本來也不是寸頭,到肩膀呢,跟教導主任那禿驢天天對著幹。後來想要長得快一點,就每天紮,我媽看我紮得又又醜,就教我怎麽紮辮子。”
林瑯意一怔:“你十幾歲的時候留長發,你邊男生不嘲笑你?”
“誰敢笑我?”他沖著鏡頭沒什麽威懾力地揮了揮拳頭,“我打架兇,沒人敢我黴頭。”
“那個時候我還蠻慶幸我沒染過頭發,不然還真參加不了青計劃……”他沖著鏡頭笑,牙齒潔白,彎起的眼睛眼尾卻往下掉,“也是我媽不讓我染頭發,我別人的話都不聽,就我媽的話還聽兩句,我以前就說呢,怎麽我媽只管我染發,不說我留長……原來是我媽早就知道自己生病了。”
林瑯意已經完全垂下了手臂,坐在椅子上,低垂著眼睛安靜地看著他。
程硯靳繼續講著往事,用方才那些科打諢的口吻,好像在說一件酒桌上不小心灑翻了酒這樣無足輕重的小事一般。
“我那時候,為了長頭發,真的費盡心思。你看過網上那種騙騙老年人的養生廣告吧?我那時候就天吃什麽黑芝麻、核桃杏仁,牛蛋魚更是家常便飯,吃完就去鍛煉,我媽會坐在觀衆席看我一遍遍練作,哦對,我還吃亞麻籽,我真的好惡心這個,但也沖了水脖子一昂灌下去。”
“那時候老爺子還說,說我小的時候挑食得不得了,我吃點不吃的菜跟給我下毒似的,結果後來居然能忍,哈哈。”
手機晃一下,看過去就像他的頭也跟著左右晃,鏡頭模糊,以至于他偏頭在肩膀上蹭了一下臉頰時,看不清那是不是眼淚。
“我也覺得稀奇,我小的時候別人怎麽我我都不吃那些……”程硯靳吞咽了一下,短暫地呼吸了一口氣,“後來我是真的後悔,我應該,我應該,早就好好吃飯的。”
他的睫簌簌抖,到後來頻繁短促眨眼,避開鏡頭說:“那樣的話,可能那時候剪下來的辮子還能更長一點,可能我媽就能看到我捐頭發的場景了。”
“我媽沒的時候,我的頭發還不夠長。”
“我天天編,天天紮,我看他們說經常紮辮子能長得快,所以睡覺的時候也沖天紮一個,就這麽睡。”
“程硯靳。”林瑯意驀地打斷他,的心跳模糊又沉重,依然不希他在這種況下回憶這些事。
太危險了。
可是他更執拗,依舊往下說:“我想了想,我這一輩子,總是在來不及的時候開始幡然醒悟,開始慌慌張張地挽救,我有一次錯過,我以為不會有第二次的。”
他的表一片空白,面對著手機裏那邊明亮的屏幕,鏡頭晃時影忽明忽滅,好像是宇宙裏的一顆孤獨的行星。
“你也像突然查出來的疾病,措手不及,等我發現你的時候,就像長在腦子裏的一釘子,我什麽也做不了,但是想起你的時候偶爾會痛,它一直提醒我你的存在。”
林瑯意沒想到有一天能從他口中聽到這樣的話。
但依舊沒有松口:“那就把釘子拔掉,沒有人需要一枚釘子。它只是一個意外,以你本不想要的方式,摔倒了,或者是砸到了,才會進你的大腦。”
程硯靳的眼神像是掉深海的一塊石頭,木然地將手進外套裏出一包煙,傾斜著抖出兩,低頭咬住一,食指按住其餘,手腕擰正將其放回去,然後將煙盒丟在一旁。
這是第一次看到他煙,林瑯意皺了下眉,看著他明顯練的姿勢,想起那次他從出差途中回來時滿的煙味……他應該是那時候學會了煙。
但在A市的時候他還不煙的,現在居然開始隨攜帶煙盒了。
沒有遮擋的地方,風喧囂灌,程硯靳偏了偏頭用擋了下風,咬著煙點燃。
打火機也被丟在一旁,煙頭的那點暗紅只亮了一瞬,很快又暗淡下去,就連細裊的煙都被風卷散。
他只了一口,放下手,指間夾著煙由著它慢慢燃燒。
他說:“可是林瑯意,腦子裏的釘子拔出來的話,會死的吧。”
“程硯靳。”林瑯意沉默兩秒,還是開口,“喬婉阿姨在生病時依舊帶你去荊棘公園,帶你去公益組織,對你寄托了很多的期,也想給你留下很多的。不管如何,你都要做正確的事,人是為自己而活的,你不能因為同行的旅客中途下站而放棄自己的目的地。”
“我做正確的事給誰看呢?”他緩慢搖頭,面怔然,“我跟誰分?我想看到誰的笑容?我想得到誰的誇贊?我到目的地又有什麽意義呢。”
“你——”
“林瑯意,人都需要念想的,我以前以為我已經沒什麽想要好好珍惜好好留住的人了,但是……”
“我媽去世的時候,我還在灌亞麻籽,水倒了,罐子裏的亞麻籽不小心一下子倒進去大半,難吃,嚼不碎,一顆顆的,又又黏,脹氣,胃痛。”他說到這一段息劇烈,膛反複起伏,緒像是翻湧的海浪,再也忍不住了,“那杯亞麻籽我喝了好久,惡心得我覺得這輩子都不能再看見這東西了,它在我胃裏,它在我裏,我覺我一輩子都消化不掉它了。”
“它真的好難吃……”他眼眶通紅,放棄抵抗一般仍由眼淚接連湧出,“林瑯意,我不想再吃一次了,求求你,它真的好難吃。”
“我不在乎的,真的,”他的像是被膠布纏繞在一起,彈不得,唯有住手機的手越來越用力,好像下一秒就想穿屏幕來到邊,“我一開始想求一個真相,可是到真正發現的時候沒有一天不在後悔。”
遲到的坦白和爭論,之前這麽久的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的努力終究因為決絕的一刀兩斷而舊事重提。
他終于將話都說明白,在海岸邊的一塊不知名的礁石上,流著眼淚說:
“我後悔自己引狼室,後悔自己先前做的那麽多混賬事,後悔對你的心意發現得太晚太晚了,在我已經不知不覺將你放在心上時,很早以前,你對我而言就是不一樣的。”
“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他呼吸窒,緒激下猛地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慘烈。
林瑯意說不出話來。
“我最後悔的是……”他勉強平複了呼吸,間哽塞,夾著煙的手無助地擋在臉上,那燃著的煙到側臉,火像是回返照一般乍然明亮了一瞬,灰的煙猛地湧出,下頜附近立刻燎起了一個泡。
的聲音猛地拔高:“喂!程硯靳你!你的煙!”
他渾然不覺,怔怔道:“我最後悔的是沒有藏好緒,我應該裝作不知道,不應該崩潰那樣,是不是如果我能更一點,我幫你們將事瞞好,你還會留在我邊?”
真的聽到這句話從他口中說出來的震,與晦地意識到這一點是完全不同的。
很難想象這是意氣風發又桀驁不馴的程硯靳會說出來的話。
要是半年前,有人跟他說你以後會主接納未婚妻有外心,并且還反過來幫忙將事瞞下去,苦苦挽留著只為將這種掩耳盜鈴故作平靜的生活繼續下去。
都不敢想程硯靳會怎麽把說這段鬼話的人暴揍一頓。
林瑯意問:“我一直想問你,你為什麽當不知道?有意義嗎?”
“有。”他說,“因為我知道如果放在同一起跑線,你不會選我。”
“我唯一比他多的就是婚約,我不能沒有這個,我要好好維護這個婚約,所以我應該當做不知道的……是我沒有做好,才會讓事發展今天這副覆水難收的樣子。”
“很好,程硯靳,既然話都說開了,那現在你聽好,”林瑯意坐直,肩膀打開,將自己想說的話一腦兒全部倒出來。
“我是絕對,絕對不會要這個婚約的。”
他紅著眼睛看過來。
林瑯意說:“它的存在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的失敗,提醒我沒有話語權的時候要拒絕一項事會變得如此困難。”
“我可以從一開始就拒絕的,要不就離家出走,要不就看著應山湖爛在我手裏,但這不是反抗,這是自毀,以後我哥高歌猛進,我在角落裏喝西北風。”
“你們每一個都跟我一樣,你,莊嵐,原楚聿,沒把東西握在自己手裏之前,什麽人都能過來踩一腳。”
“是暫時接聯姻賭一個未來,還是直接在沒有能力的時候大喊大抗議,然後賠上自己更多的籌碼,我是分得清的。”
“在婚約産生的那一刻起我就想給自己贖回自由,如你一開始所說,我至多抱有兩年的限制,有沒有別人,我都是要走的。”
說:“當我有選擇權的時候,第一件事,就是要摘掉這個在頭頂的倒計時,誰攔都不好使。”
“我要跟誰在一起,應該是全然由我決定,不是那些狗屁安排,我跟你分手,是在跟這樁聯姻解綁,所以你現在聽懂我的意思了麽?”
香煙焚燒到了盡頭,到指尖灼了一下,程硯靳的手腕輕輕,沉默無言地將煙用手指按滅了。
最後一縷煙裊裊揮散,他的手完全放下去,離開了鏡頭,看不到指腹上是否也同樣浮起了燙疤。
“所以異地是個好理由。”他像是被釣走了呼吸,聲音很輕。
“對你對我都好,很好的借口。”林瑯意靠回椅背,“記得統一口徑。”
很長時間的沉默,長到屏幕外除了汐起伏都再沒有了聲音。
“我知道了。”他說,“我知道怎麽辦了。”
他說:“你放心,放心給我理。”
這一個視頻電話打得林瑯意通順暢,那些話傾瀉出來後,才想起程硯靳還在礁石上。
“那你回去吧。”重複。
“我給你把夜宵送過來就走。”他把頭往肩膀扭了一下,胡了眼淚,居然在話都說明白了之後還想著給送吃的。
他聽懂了沒有啊?!
林瑯意本想拒絕,轉念一想,這不是把人從那塊黑咕隆咚的石頭上下來的好機會嗎?
程硯靳直接站起,那手機鏡頭驟然拔高,看得人頭暈。
林瑯意擰著眉看從上往下拍的視角裏更加險峻的巖石和洶湧的海浪。
他將那些空酒罐一一收拾帶走。
鏡頭一轉,視角突然回到了沙灘上,遠張燈結彩的彩燈一列列掛起,沙灘傘像是種在海邊的蘑菇,每一朵下面都有熙攘的人群,桌子上燭火明亮,依稀可見是燒烤攤。
林瑯意終于認出這是哪裏了。
最熱鬧的海邊夜市,這個點,都是來吃啤酒燒烤的人。
“我給你定了好多烤串,我看過攻略,這家的炭烤五花最好吃。”程硯靳臉沒有出現在鏡頭裏,聲音一陣陣傳來,“家生意太好了,要排隊,現在可能差不多了,我去帶過來給你。”
“等一下。”林瑯意拉著臉,面無表,“你大晚上在海邊是?”
“給你買夜宵。”
“那你在石頭上喝酒是?”
頓了頓,他的聲音才傳過來,又開始哽咽:“我難過,林瑯意,他們都是一對對的,就我一個人……我老是不控制地想起你,所以我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
天知道他居然是個哭包,沒兩句話又開始吸鼻子:“我喝了酒才敢給你打電話……”
林瑯意滿腦子都是“跳海”兩個字,最後在上面大大地打了個叉。
“滾。”
言簡意賅。
“什麽?”被海風吹的一顆頭又冒出來,他往沙灘上靠近,不遠的終于讓他的那張臉在屏幕裏慢慢亮起來,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
林瑯意站起離出鏡頭,椅子再一次拉出沉悶的聲音:
“滾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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