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惡心

楚沁醒過來已是第二天中午。

睜開眼睛看見的是趴在病床邊的兒子。

沈縱不知道什麽時候趴在邊睡著了。

手臂疊在額頭下, 只出茸茸的一顆腦袋。

楚沁無聲地笑了下。

手想醒他，擡起的手卻頓了頓，最後落在他頭頂, 白發旋旁邊的地方。

那裏的黑發掩蓋下，有一塊指甲蓋般大小的疤, 看上去有些年頭了。

楚沁的記憶不翻湧。

那天下著很大的雨，天空中雷聲隆隆。

當時才八歲的沈縱，死命拖住那人的。

他被那人一腳踹翻在地後又爬起來，再次抱住t他的腳。

他的哭聲和喊聲在巨大的雨聲中顯得那麽弱小而無助。

那人被徹底惹怒，拿手裏半塊磚頭死命朝他腦袋上砸。

水很快順著雨水沾滿了他整張臉, 他卻依然死死地拖住那個人不放手。

漆黑的眸子牢牢地鎖在上，無聲卻又似瘋狂地吶喊著讓快跑。

方北說你到底做過多傷害他的事呢？

做過太多太多了。

當因為無法忍家暴，卻并不是想著怎麽逃離, 而是把兒子接到邊，想靠著他支撐下去的那個時候開始，就已經在傷害他了。

幾乎是楚沁剛上沈縱頭頂，他就醒了。

他擡起頭，剛睡醒的眼神有些迷茫渙散，待看到病床和楚沁才意識到自己在哪裏。

“怎麽睡在這兒？”楚沁問。

沈縱坐直，緩慢地了下僵的四肢，然後站起, 把楚沁從床上扶起來，在後多墊了個枕頭，讓能靠得更舒服些。

“吃飯了嗎？”楚沁問。

“吃了，”沈縱淡聲說, “方叔叔剛走沒多久。”

方敬賢昨晚在醫院陪夜，早上打開病房門就看見坐在外面的沈縱, 以為他是擔心楚沁所以一大早就過來了。

方敬賢買了早餐，兩人一起吃完後他就回了公司。

方敬賢不知道的是，沈縱昨天半夜就到醫院了，在楚沁病房外的長椅上坐了一夜。

昨天和方北離開醫院後，方北在車裏突然親了他，親完不等他反應，先一步下車，隨手攔了輛經過的出租車就離開了。

等到車租車消失在視線裏，沈縱才發現方北沒拿手機，也不知道上有沒有現金。

他開車追了一段，沒追上。

以為會回家，回到方宅，把車鑰匙給劉管家順便問方北有沒有回來。

不等他開口，劉管家像是知道他要問什麽，便主告訴他別擔心，方北剛才打過電話回來，說在朋友那裏。

沈縱回到房間，洗完澡躺在床上卻怎麽也無法睡。

過去半個月，兩人之間的接和親近，他可以歸為閑來無事，拿他當個逗趣的玩意兒，就像養著的一條狗，高興了丟骨頭哄，不高興了橫眉冷對，惡語相向。

在他決定為了楚沁留在方家時就已經做好了被戲耍和玩弄的準備。

說過方家是的底線，他了的底線，就應該承的反擊。

他認了，了。

答應一個月後離開他也會做到。

只要離開了方家，離開了方北，他就不必再承這一切，重新回到過去簡單的生活。

未來他會盡可能地減和他們的集，甚至是沒有。

但萬萬沒想到，方北會做出那樣的舉。

那個出人意料的吻，沒法讓他心安理得再那麽想。

再肆意妄為，也絕對不可能用那種方式戲弄、報複自己。

可如果說，是因為喜歡才親自己……

他會覺得不是方北，而是自己的腦子出病了。

沈縱強迫自己不去想這些，但一閉上眼，車裏的一幕便浮現在腦海中。

方北的眼尾生得細窄，瞳仁偏淡，看人時，眼神自帶盛氣淩人，但微仰起頭，至下而上地看人時，眼尾會翹出彎彎的弧度，有一顆湊近了才能看見的小淚痣嵌在那彎弧度上，只消一眼，便能令人生出無限的憐。

鼻尖至下顎的線條和脖頸連在一起，白皙修長，猶如雕刻家最完的藝品。

沈縱從不把過多注意力放在一個人的外貌上，甚至是他自己，從小到大，也從沒因為那些驚豔的目和怯的搭訕而沾沾自喜。

樣貌，外表，對他來說是最微不足道的東西。

他也從沒想過，誰的臉會對自己有那麽大的吸引力。

但是方北……

他閉上眼睛，不用刻意去想，就能憑空描繪出的臉。

致的五，琥珀般清的眼睛。

還有的。

的是涼的，也是的，上來時帶著一點淡淡的甜味。

只要他呼吸，便全是的味道。

在沈縱的手指無意識地挲著下時，他霍然從床上坐起。

他沒辦法再睡下去。

于是他幹脆起來，離開了方宅。

但他在病房外坐了一晚上，依然沒能把事理清楚。

醫生進來查房，問了楚沁的況，囑咐了幾句後就離開了。

楚沁按照醫生的囑咐，吃完早飯又吃了藥。

“我去洗漱一下。”楚沁掀開被子坐在床沿。

沈縱理好餐盤，走過來要扶，楚沁示意了下架在角落裏的拐杖。

“我自己來吧，”楚沁說，“你幫我把它拿過來。”

沈縱看著拐杖，他這才想起，昨天過來時，拐杖就已經在病房裏了。

“誰拿來的？”沈縱問。

“我不記得了，”楚沁說，“應該是你方叔叔帶過來的吧。”

沈縱的作有剎那的停滯。

但他很快就恢複如常，把拐杖給楚沁後，扶著，把攙到了衛生間外。

楚沁洗漱完出來，沈縱拉開窗簾，又打開了點窗。

今天天氣不錯，窗外就是醫院的花園。

過窗照進房間，曬得人暖意融融。

楚沁昏睡了一天一夜，全骨頭都睡了。

想坐一會兒，沈縱就把單人沙發移到窗邊，又搬了個折疊椅，讓楚沁把腳擱在椅子上。

楚沁說“不冷”，但沈縱還是將毯子蓋在了膝蓋上。

楚沁看著兒子忙碌的影，看著看著，眼角逐漸潤……

沈縱回頭時，怕被他看見，楚沁趕擡手抹了下眼角。

但他還是看見了。

“哪裏不舒服嗎？”沈縱問。

楚沁搖頭，“沒有，有點刺眼。”

沈縱走到窗邊，拉上了外層的紗，房間線暗下去了些。

拉完窗簾，他搬了另一張折疊椅坐在楚沁邊，再打開背包拿出筆電擱在上。

他長，折疊椅矮，坐著本就憋屈，因為房間裏線偏暗，只能盡量彎腰靠近屏幕才能看清。

“回去吧，我沒事，”楚沁說，“剛才醫生不是說了嘛，再觀察一晚上，沒事明天就能出院了。”

其實楚沁的并無大概，昨天暈倒後，也并沒有完全失去意識，後來因為緒一直很激，心率不穩，才打了鎮定劑。

至于為什麽會緒激，方家上下包括方敬賢在都十分清楚。

以方北對楚沁的厭惡和抵，做出什麽來都是有可能的。

但方北其人，要不就寸步不讓，就算跟所有人作對也非要把人弄走。

可之前既然答應老爺子，不會主招惹楚沁，也默許了住在方家，就不會出爾反爾，主去惹楚沁。

如果昨天楚沁不來找方北，就不會發生這件事，所以方敬賢才沒有過多責怪。

沈縱只“嗯”了聲，沒說別的，卻也沒走，指尖在鍵盤上敲擊著。

楚沁沒再說什麽。

這是家私立醫院，楚沁住在單人間。

住院大樓的後面就是一大片花園，楚沁的病房在二樓，能看到花園裏開得正豔的花簇，空氣裏漂浮著好聞的花香。

房間裏，不時響起鍵盤清脆的敲擊聲。

“最近很忙嗎？”楚沁問。

“還行。”沈縱說。

“忙的話要不把兼職辭了？”楚沁說，“還是學校的事重要些吧？”

沈縱沒說好，也沒說不好，眼睛依然盯著筆記本屏幕。

無論楚沁說什麽，沈縱大部分只回個單音節的“嗯”，偶爾回個“還行”、“不是”。

沒多久，這天就聊不下去了。

楚沁微微側目，看著邊的人。

自從五歲那年，把兒子從父母那裏接到自己邊後，母子兩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多年，但坐下來聊天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不怪兒子對著自己無話可聊。

造現在的局面，是親手造的。

五歲前沈縱跟著外公外婆生活，外公外婆對他疼有加，他也曾是被寵著長大的孩子。

直到把他帶在邊，其名曰跟著父母生活有助于他的長，事實上把他留在邊，是因為那時的自己過得太痛苦，在絕中只能抓牢他的手。

即使他因此到了那些傷害，也沒想過要放他走，就好像有人拽著自己，自己就不會向下墜。

這些年，是把他抓在手裏了，卻也再無法走進他的心。

“阿縱，開學了回學校住嗎？”

鍵盤上的手指頓了頓。

“我的腳現在已經能了，再過半個多月，連拐杖都用不到了，”楚沁看了兒子一眼又撇開，“複診什麽的有你方叔叔在，你不用擔心。”

沈縱將文檔點了保存，然後合上電腦。

很正常的一個作，楚沁的心卻莫名重重跳了一下。

沈縱偏頭看著楚沁，“為什麽？”

楚沁：“什麽？”

“你不是希我留在方家嗎？”沈縱直白地問，“為什麽現t在又讓我離開？”

“沒有、沒有讓你離開，只是……”楚沁言又止。

“只是什麽？”沈縱追問。

楚沁有些詫異地看著兒子。

要不是自己當初強求，他本就不願留在方家，以為他肯定會願意離開，本沒想到他會對此提出異議。

還有，不知道該說他無所謂還是慣于忍，他從來都不是追究底的子。

但今天卻非常反常。

楚沁不得不把他這一突然的變化歸咎于方北……

“我只是想通了，既然你在方家住得不習慣，我也不想再勉強你，”楚沁心一橫，“如果你不想住校，那我們就一起搬回去住。”

沈縱沒說話，手將楚沁上下去的毯子拉高。

“兒子，”楚沁眼裏的笑淡下去，眼裏湧上心疼，“我知道這段時間讓你委屈了……”

沈縱打斷楚沁，擡眸，眼神平靜。

平靜到令人心驚。

他問：“昨天你去東樓，說了什麽？”

楚沁的心疼晚了。

早在方北讓他半夜去恒裕樓，他在網吧裏呆了一夜時就應該說了。

或者在方敬賢提議搬出去時，如果同意了，也不算晚。

其實沈縱也說不清，楚沁此刻對自己說這些話晚在哪裏，但就是不同了。

一切都不同了。

張、害怕和無措在楚沁臉上織閃過，最後全都歸于平靜，只留一苦笑溢出角。

“都告訴你了？是不是說我很自私，很惡心？”

“沒有，”沈縱說，“沒有這麽說。”

楚沁擡起頭，愣愣地看著兒子。

“什麽也沒說，”沈縱的眸暗沉，不知想到什麽，突然很淡地笑了下，“只是問我要不要打包一份面。”

“什麽？”楚沁沒聽懂。

沈縱沒解釋，而是看向不遠的拐杖。

“昨天方叔叔沒回過方宅，他今天換洗的都是助理拿來在醫院換的。”

楚沁面一僵。

他知道撒謊了。

暈倒時的急救電話是方北打，特地將拐杖拿來醫院的人也是方北。

楚沁在醫院檢查治療時，方北穿著單薄的睡等在車裏，等著方敬賢打來電話告訴楚沁的況怎麽樣。

方北還問他有沒有吃飯，不？

可他又說了什麽？

他說你夠了沒有，你到底還想做什麽？

人人都以為楚沁是被方北氣暈的。

也許事實確實如此。

可方北究竟說了什麽讓楚沁需要打鎮定劑才能穩定下來？

肺管子或者心窩子，總被方北了一個。

既然被到了，還得這麽疼，只能說明方北說的那些話都是事實。

事實就是，他的母親——